送走季渊晚以后, 柳乔回了趟正院。
她命其他婢女都退下,只留下了庄嬷嬷。
庄嬷嬷是柳乔的亲信,在柳乔小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伺候, 后来陪着柳乔来到端王府。
在季渊晚被选进皇宫时,柳乔将庄嬷嬷派了过去,让庄嬷嬷跟在季渊晚身边照顾他。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渊晚都十五岁了。”
柳乔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映照出来的面容, 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眼尾。
“我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庄嬷嬷立在柳乔身后,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王妃这几年, 心里太苦了。”
柳乔笑了一下, 像是在对庄嬷嬷说, 又像是在对镜中的自己说:“今夜过后,一切就该结束了。庄嬷嬷, 为我梳妆吧, 这一身守孝穿的衣服太素了,我不喜欢。”
庄嬷嬷应了声好, 拿起木梳,为柳乔梳发时, 看到了许多根刺目的白发。她没有声张, 编发时,将根根白发藏进了黑发里。
编好头发后,庄嬷嬷问:“府中绣娘给王妃新做了几身秋衣, 王妃要换上试试吗?”
“不。我不穿新衣。”
柳乔道:“为我取那身王妃礼服来。”
庄嬷嬷去取衣服时, 柳乔也拿起一盒螺子黛, 为自己描眉。
一番盛装打扮过后, 柳乔拉开左手边最底下的那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长的玉瓶。
庄嬷嬷看到玉瓶时,眼睛一酸:“王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柳乔平静道,“从我决心迈出那一步起,我就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一切顺利,成为太上皇后;要么一切成空,成为霍翎掌权的垫脚石。”
柳乔将玉瓶收进袖中,这才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串佛珠,对庄嬷嬷道:“我们去厅堂等消息吧。”
香炉里燃烧着产自大相国寺的檀香,柳乔静静坐着,一边倾听着屋外的雨声,一边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她祖母柳国公夫人是个笃信佛法之人,在祖母没去世前,她经常陪着祖母去寺庙。
但她从不信佛,就算在大雄宝殿上过无数柱香,也只是做个表面功夫。
她不需要依靠信佛来换取内心的宁静,也不需要祈求神佛来帮助她达成心中所愿。
——因为她出身柳国公府,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在一次赏花宴上一鸣惊人,赢得了“京师第一才女”的美誉,还顺利与端王定下婚约,没两年就生下了一个可爱懂事的儿子。
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理解祖母,开始成为寺庙常客的呢。
柳乔突然自嘲一笑。
“王妃,要喝口水吗。”庄嬷嬷看到她睁开眼睛,关心道。
柳乔摇头,问:“什么时辰了。”
庄嬷嬷看了眼不远处的滴漏:“子时了。”
柳乔将念珠重新缠回自己的手腕,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虚掩着的大门。
守在门外的一众亲卫听到动静,微微侧头,但看柳乔没什么吩咐,又重新恢复了肃穆。
在端王刚失踪的那几天,柳乔将端王府里大半守卫派了出去搜寻端王的踪迹。
不过在认定端王已经落入霍翎手里以后,柳乔就让这些人都撤了回来。
柳乔站在门边,视线穿透夜色,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祖父他们应该已经杀入皇宫了吧……
念头刚起,一片死寂肃穆的端王府里,骤然响起一道急促而凄厉的惨叫。
柳乔眉心一跳。
旁边的亲卫也都面露警惕。
一人道:“王妃,这道惨叫,应该是从正门方向传来的。”
柳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正门方向,一支鸣镝冲天而起,彻底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柳乔神情一凛,下令道:“你们都随我去看看。”
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前院,那些被暴雨隔绝的动静终于送入耳里。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敌袭”、“顶住”。
一行人刚转过拐角,就见一名轻微负伤的亲卫出现在了前方。
看到柳乔他们,负伤亲卫眼前一亮,不等来到近前就先高声喊道:“王妃,外面来了一队精锐人马,正在包抄王府。我们想要阻止他们,却被他们趁机杀伤了不少人。”
“他们现在正在喊话劝降我们,侍卫长说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可能会顶不住。”
柳乔用力咬了下唇,借着疼痛来保证思绪清醒:“那些人可有自报家门。”
“有。”负伤亲卫急声道,“那些人自称是燕羽军。”
狂风乍起,挂在廊下的几盏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终于不堪重负,被吹飞出去,在空中接连翻滚,弹落到了地上。笼中火苗在风中摇曳几下后就熄灭了。
周遭一下子暗了下去,柳乔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庄嬷嬷也意识到了情况紧急,忍不住哀声劝道:“王妃,门口的守卫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先从地道撤出王府吧。”
柳乔沉沉闭上了眼睛,但只是一瞬,她复又睁开:“嬷嬷不必再劝,我今日势与王府共存亡。”
她不会逃,也绝不可能毫无抵抗就乖乖开门投降。
柳乔有殊死抵抗的决心,但很多事情只有决心是没用的。
这回带领燕羽军过来围困端王府的人是京兆尹邱鸿振。
端王府的亲卫都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但再好的精锐,面对数量远多于他们的燕羽军,也要节节败退。
在燕羽军强攻了小半个时辰后,端王府的亲卫彻底顶不住了,仅剩下的那些人护着柳乔向内溃散。
攻破王府那扇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后,邱鸿振亲自领了一批人向内追去。
他们一路上遇到不少背着包裹、神色惊恐,四处奔逃的仆人。
邱鸿振没有理会这些人,也不担心有什么重要人物伪装后藏在这些仆人里。
围在外面的燕羽军可不是吃素的。
反正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不会出手伤害这些仆从,却也不会让他们踏出端王府半步。
柳乔被侍卫长他们护着回到了厅堂。
投进香炉里的那一小块香料已经烧完了,除了柳乔和庄嬷嬷外,这些人身上大都带了点儿伤。
浓重的血气冲淡了慈悲的檀香,柳乔让侍卫长他们守在外面,她跌跌撞撞走到桌案前,探手一抹茶壶,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庄嬷嬷知道柳乔要做什么,眼睛湿热:“奴婢去给王妃换一壶热水吧。”
柳乔抖了抖自己的袖子,那里被一支箭矢射穿了。
如果不是侍卫长眼疾手快拉开了她,说不定那支箭矢就要射中她的身体。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何必再讲究这些呢。”
柳乔从袖中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就要将里面的粉末倒进杯子里。
庄嬷嬷突然道:“王妃,您从小就怕黑,九泉之下,让我陪您一起走吧。”
柳乔右手轻轻一颤,没说什么,只是将原本要倒入杯子的粉末倒进了茶壶里。
空掉的玉瓶被随手丢到一旁,从桌子边沿一路滚落到桌角,柳乔拎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厮杀声已至门外,柳乔端起茶杯,凄然一笑:“嬷嬷,是我对不住您。”
话落,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酒杯坠地,瓷器碎裂声响起的同时,有人从外面硬生生踹开了大门。
邱鸿振看到这一幕,脸色立变。
在他身侧,有一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那名身着燕羽军制式铠甲的年轻将领越过邱鸿振,飞快掠至柳乔面前,没有去管一旁已经喝完毒酒的庄嬷嬷,三两下按住柳乔,用手钳制住柳乔的下颚,伸手扣弄几下,又在她背上连连拍打。
柳乔再强烈的死意,也敌不过身体的自然反应。
在柳乔扶案呕吐之时,邱鸿振终于也回过神来。
他朝外边吼道:“军医呢!速速去请军医来!”
在下属匆匆去找军医时,邱鸿振站在原地想了想,对那名年轻将领道:“陈指挥使,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我这就进宫去向太后娘娘复命。”
……
邱鸿振来得只比无锋慢上一些。
他将端王府的情况简单复述过后,就连忙向霍翎请罪:“微臣一时不察,才致使罪人柳氏服下毒酒。”
霍翎侧头,吩咐不远处的郑新觉:“将你手中的箭匣交给邱大人。”
邱鸿振抱着箭匣,面露疑惑。
霍翎道:“你与无锋随我去一趟端王府吧。”
……
在王府看到霍翎的那一刻,柳乔就知道,柳国公和季渊晚一定已经被霍翎拿下了。
不然霍翎不可能放心小皇帝一个人待在皇宫里。
柳乔瘫坐在椅子上,面容惨白,气若游丝,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般。
方才她服下毒药后,先是被那名年轻将领扣了喉咙,不断往外吐酸水,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军医给她扎了几针,她又开始继续吐,到最后连酸水都快吐不出来了。
她看了眼一旁已经没了气息的庄嬷嬷,眼中划过一抹哀伤,颤抖着手紧握扶手借力,努力让自己坐得直一些。
在霍翎面前,她不想显得太过狼狈。
即使此刻正是她此生最狼狈的时刻。
霍翎顺着柳乔的视线看了眼庄嬷嬷:“这是什么毒?”
柳乔:“鸩酒。”
霍翎:“你倒是果断。”
柳乔捂着不适的喉咙:“哪里比得上你,在察觉到不对后,就第一时间拿下了季寒珩。”
霍翎神情一顿。
柳乔望见她的神色,也不由怔住,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却因为声音太过嘶哑,这道笑声就显得格外凄厉嘲讽。
“怎么,是他从未告知过他的名讳,还是你听了却没有放在过心上。”
霍翎道:“他死了。”
柳乔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霍翎。
她和柳国公都猜到了端王已经落入霍翎手里,却只是以为霍翎秘密软禁了他,根本没想过端王早已死去。
不……
或许不是没有想过。
而是想到了,却不敢相信霍翎有这个胆量动用私刑处决一位亲王,所以下意识排除了这种可能。
“……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霍翎很乐意为柳乔解惑:“那天他去了大相国寺以后,我用他赠予过我的白鹿玉佩,约他去大相国寺旁边的院子饮酒下棋,他欣然应邀,而后死于我手。”
柳乔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端王之事动怒了,但在听完霍翎这番话后,她脸庞微微扭曲,恨不得也出手杀了端王。
“我提醒过他。我明明和他说过,何泰就是前车之鉴。”
深吸了两口气,柳乔稍稍平复情绪:“你把他的尸体放在了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霍翎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道:“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柳国公和季渊晚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