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洞骸骨(1 / 1)

瀛洲岛上曾经也有麒麟现世, 然而却是萧放炮制出的幻象假货,那么眼前这一只,是否也是假的呢?

这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只麒麟虽然各种特征符合, 但模样太稚嫩了, 像是只年幼的小麒麟, 百年前那只麒麟分明早已成年, 麟角峥嵘, 与眼前这只截然不同。

他们可能并非同一只麒麟, 可理论上麒麟是不该有第二只的,这便是第一重疑点,第二重疑点则是对方的所为, 慈悲渡世的圣兽,为何要保护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呢?

若非他突然闯入杀阵中,商砚书现在大概已经伏诛了, 而眼下,他也仍挡在裴九徵的剑前,与其在陷坑中对峙着。

跟其他人内心的惊疑不同,裴九徵看到这只突然出现的麒麟, 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 他在最后一刻停了剑势, 却并未将剑放下。

“让开!”裴九徵持剑指着路乘, 语气冰冷又严厉。

路乘耳朵下意识地一倒, 他哥哥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他能感觉到, 他哥哥很生气, 前所未有的生气。

但他还是不退, 一步都不退。

低低的闷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商砚书唇边血迹未干,却犹有心情踉跄着走上前,手指一寸寸抚过路乘背脊上的鳞片,揽住他的脖颈。

“为师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为师。”他以极近的距离,贴在路乘耳边缱倦耳语,音量却让前方不远处的裴九徵也清晰可闻。

“让开——!”裴九徵又说一次,声色更厉。

路乘耳朵倒得也愈发低,若非商砚书现在受伤颇重,他简直想直接踢对方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挑衅他哥哥,是生怕他哥哥不动手吗?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裴九徵左手五指突然虚虚握起,无形的灵力在路乘身边聚集,凭空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其强拽着就要带回身边。

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将路乘牢牢抱住,商砚书一手揽着路乘,另一手重新燃起劫火,他唇边勾起兴奋到近乎癫狂的笑容,在所有人刹那色变的神情中,黑红的火焰如龙卷一样朝外翻涌席卷,所有人,包括裴九徵,都在此刻火焰恐怖的威势下向后退去。

退了数丈远后,众人堪堪停下,闫柏涛惊疑道:“这魔头已经伤重至此,竟还有这般实力?!”

没有人小觑劫火太岁,但即便如此,商砚书今日展现出的实力依然叫人心惊,若非其突然发作的反噬,可能哪怕他们做了这样多的准备,今日胜负仍旧难料。

“不好,他要跑了!”任灵素叫道。

在那高大到几乎连接天地的火焰龙卷中,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火流星正向外疾射,正是商砚书,以及被他搂抱着一起带走的路乘。

众人立刻向其追去,孟正平边追边向众人提醒:“别伤了那只麒麟!”

虽然尚不知这只麒麟的真假,但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是真,那都轻易伤他不得。

其实也无需他提醒,在发现商砚书是带着麒麟一起跑的那一刻,闫柏涛和任灵素出手便克制了许多,玄武城和瀛洲岛的阴翳只是被暂时封印住,灾祸尚未真正解决,圣兽至关重要,甚至比诛杀商砚书这件事更为重要。

裴九徵跟旁人在意的点不同,却同样受其掣肘,竟是一时难以将其拦截,然而,在发现商砚书似乎并不是想要逃脱,而是径直往某个熟悉的方向掠去后,他神色微不可察地沉凝了些许。

森然杀意在他剑上凝聚,他试图冒险出剑,将商砚书斩落,却总是顾忌路乘,剑光在真正出手时,总是差了寸许。

商砚书一路向西,穿越无数追兵的拦截封锁,如入无人之境,终于,他逼近了目的地,位于两座狼首峰西侧,一座独立也寻常,在谷中丝毫不起眼的山峰前。

他在此停下,带着路乘悬停于空中,仙门众人便也跟着停下,结成阵型,提防地看着对方。

众人正不知所以,不明白商砚书为何不继续逃跑,反倒在此停步时,就见商砚书转过身,擦掉唇畔血迹,对着众人温雅而笑:“劳动诸位追我至此,真是辛苦了,但是不要紧,今日这场好戏,定不教诸位失望。”

“魔头,你在搞什么把戏?!”闫柏涛喝道。

“魔头?”商砚书闻声笑道,“在下倒也一直以此自居,但今日在此,却着实愧不敢当。”

什么意思?众人一时惊疑,孟正平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俱是不解。

路乘也是莫名其妙,唯有裴九徵神色淡漠,像是对这妖言魔语毫不关心,也像是自知今日再无可隐藏,便也坦然以对了。

“你们不是一直在寻找百年前那只麒麟?”商砚书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朝众人微笑道,“其实想知道他的下落,也不难,只需弄清楚他在消失前最后去了哪里便可。”

“他不是回世外仙山去了?”闫柏涛不想被商砚书牵着话题走,却还是忍不住接话,因为此事实在是重要非常。

“不错,在我师尊协助其封印苍龙地眼后,圣兽麒麟便独自离开了。”孟正平应和道。

“非也。”商砚书却道,他摸摸路乘的脑袋,向众人示意,“这只麒麟便是百年前那只麒麟的弟弟,百年前他目睹对方离山,但他在山中苦等百年,却再未见其归来,只从一面能知晓过去未来的宝镜口中得到了对方的死讯,因而才来到这人世,试图寻找对方的转世。”

路乘不明白商砚书突然说起这些是做什么,他心中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但他还是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你是说圣兽麒麟已经意外身故?”闫柏涛道。

“身故是真,意外可未必。”商砚书笑得意味深长。

“胡言乱语!”任灵素斥道,“圣兽麒麟何等法力,如何有人能够伤他?即便是你这魔头亲自动手,怕是也难以抵御光音天经的威力罢!”

“全盛状态下自是不能。”商砚书自若答道,“但若是圣兽麒麟因为某些事耗尽法力,再乘其不备,以诡诈手段偷袭,未必不能将其擒住,甚至都未必要本尊这般的实力,上述条件下,想来化神期便足以做到。”

“荒谬!”孟正平素来老持稳重的脸上现出怒容,只因商砚书这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师尊头上引。

以圣兽麒麟的法力,只有重新封印苍龙地眼这样的事可能让他力竭,而恰在他做此事时,身边也只有一人,正是剑宗的前代掌门,孟正平的亲传师尊,玄鹤真人裴一鹤。

“我师尊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品行更是在修真界有目共睹,他虽已身故百年,却岂容你这魔头玷污他的声名!”孟正平简直怒不可遏,祭出岳峙剑,宽厚的剑身在空中暴涨,化作数百丈长的巨剑,便要向商砚书重重斩来。

商砚书却先一步出手,黑火燃上巨剑剑身,竟是在短时切断了孟正平与其的联系,趁这刹那的时机,商砚书一举夺得岳峙剑的控制权,他右手高抬,巨剑幻形飞悬至他上空,两股力量相抗的灵力乱流在他周身急转。

“真相如何,今日便劈开这山,让一切重见天日罢!”大笑声中,他驭使巨剑,以开天之势悍然劈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在经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山石在剑威下顷刻土崩瓦解,庞大黑气霎时从其间冲出,众人瞬间色变。

“好重的戾气!”闫柏涛抬头看着天穹,这戾气甫一现世,竟是庞大到连天色都被其遮盖,其中怨恨之重,简直是他平生所未见。

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感受,唯有路乘在惊愕之余,又觉得这戾气有几分熟悉,这不正是之前在万妖谷中肆虐,又被他彻底净化了的那团戾气吗?

不,他根本没有将其彻底净化,他甚至都没有找到其真正的源头,不在湖水中,而在这山峰底部!

骤然意识到什么,路乘立刻又低头朝下看,其他人同样,就见灰暗天色下,渐渐散开的烟尘中,现出一座被劈开的洞穴,洞穴似有法阵保护,上方无数碎石砸落,它内部却毫发无损,让众人得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一切。

一具人类的枯骨坐于洞壁旁,而在枯骨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血池,血池中浸泡着兽类的尸骨,明明看起来应该跟池外那具人骨死于同一年代,人骨的血肉早已在多年日月中腐化殆尽,兽骨却仍然保留着大致的形貌,因而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可以认出他的身份。

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映着那分外熟悉的身影,身形外貌跟他记忆中几乎一般无二,只除了对方腐败的瞳仁中早已没有任何生机,黯淡的金鳞上也再没有任何华美的光泽。

他在血水中沉浮着,死寂多年的池水因为劈山的震荡而起伏摇晃,在血水涨落的间隙,路乘看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他背脊上的鳞片被人剜去,血肉被剖开,本该是脊骨的地方空无一物,因而整个尸身也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在池水中瘫软着,像团不成型的烂泥。

他怔怔地看着,大脑在过大的冲击下,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的木然状态,但木然中,他又能清晰地听到旁人的对话声。

“这是……”孟正平方才比其他人都愤怒,此刻却是比所有人都惊愕,嘴唇哆嗦着,几乎难以保持一宗之主的仪容。

因为在那不辨形貌身份的人骨前,插着一柄剑,一柄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他师尊的佩剑。

“这是玄鹤真人?!”闫柏涛从孟正平的反应上看出了什么,他视线在裴一鹤和那具麒麟骸骨中来回切换,心念几番急转。

“据玄鹤真人所言,圣兽麒麟应是在封印苍龙地眼后便独自离去了,今日为何会与其一起出现在这血洞中呢?烦请孟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任灵素依然冰冷质问,但此番却是将矛头调转向了孟正平。

身后跟着的一众弟子中,剑宗众人也是望向他们的宗主,魔修攻上山门时他们未有动摇惧怕,此刻却是惊惧不已,犹如他们坚信的某种信念即将坍塌。

孟正平被所有人望着,一时怔忪,想说什么,却又完全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他与他师尊见的最后一面便是……

犹如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裴九徵。

“师弟……你知道多少……?”他颤声说。

裴九徵漠然不言。

“自然是全部都知道!”商砚书替他答,“冰魄剑骨,寒光照夜,不到百岁的化神,最年轻的渡劫期,孟宗主是见过幼时的裴九徵的,敢问他那时可有这样惊人的天赋?”

“没有……”孟正平怔怔地答。

“那他是在何时突飞猛进?可是在那次裴一鹤带其独自离山,又再未归来后!”商砚书又问。

“是……”孟正平再答。

“谷中有一妖族,名为青木狼族,他们在百年前曾见一化神期的老者带着一名少年来此,想来正是你们的前宗主裴一鹤和年少时的裴九徵,裴一鹤除了此次之外,此前还多次往返万妖谷,并且抢夺过一截青木狼族所有的夺魂树枝干,此刻这血洞中也仍有夺魂阵法的残迹,以上种种,真相已然不难推导出。”商砚书以灵力加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人耳中,比这声音更震耳的,是其述说的这桩百年前的往事真相。

“百年前,裴一鹤大限将至,却突破无门,于是心生一计,以夺魂阵法夺取他人身体,便可重获新生,但他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尊者,这一夺舍,修为地位便都要重头来过,可能修至化神者本就无几,即便他有曾经的经验,若是新身体的天赋不够,他恐怕也难以重回巅峰,更何况,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止是化神期,他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破境渡劫,想要肉身成圣!”

“他需要一具天赋绝佳的年轻身体,在他所剩无几的寿数时限内,这具躯体要如何去寻?根本无处可寻!但彼时恰逢人世大劫,苦海泛滥,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来,渡世化劫,他于是又一次窥见了机会,无处可寻,那便自己生造,圣兽得天独厚,应劫而生,这世上不会有比圣兽的根骨更佳之物!”

“于是裴一鹤在协同圣兽麒麟封印苍龙地眼时,趁其灵力耗竭虚弱之际,将其擒住,又寻了这人踪渺茫的万妖谷将其关押囚禁,准备多日,最终,他带着自己的亲子前来此处,一来裴九徵的身份他最为熟悉,便于夺舍成功后伪装顶替,也便于他日后重回宗主之位,二来,诸位皆知,夺舍之法施展时若是有血缘联系,那么成功率会比常人更高,且年少的裴九徵对他全然信任,根本不会抵抗防备!”

“他以为裴九徵重塑根骨之名,带他到这血洞之中,剖开他的凡人脊骨,替换上麒麟的圣骨,如此裴九徵便有了一日千里的卓绝天赋,而他再施行夺舍之法,这举世无双的天赋便归他所有!”

众人听着一阵心惊,裴一鹤行事之恶毒,简直耸人听闻,但各种证据却又都印证了商砚书的说法,由不得他们不信。

闫柏涛道:“那这样说来,我们眼前的裴九徵,其实应当是夺舍之后的裴一鹤?”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九徵,神色带上了无形的戒备。

“未必,裴一鹤夺舍若是如计划般顺利,那今日这血洞便不该存在,应当早被他毁去才是。”任灵素道,但她看着裴九徵的神色同样充满忌惮打量。

“你究竟是谁……”孟正平喃喃地问。

“他这具身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魂魄,只有他自己知晓。”商砚书冷笑,“就像百年前血洞中的经过曲折,也只有他一人亲历!”

无数双猜忌提防的视线向他看去,裴九徵漠然如初,不回答,也不反应,他像是全不在意众人对自己的看法,至始至终,他都只看着路乘的方向。

路乘一直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尸骨,但此刻,他木然的大脑像是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他突然从空中跃下,径直往那粘稠污秽的血池里跳。

裴九徵立即抬手,商砚书却先他一步反应,他抱住路乘,却没有完全制止对方的动作,只带着其落至下方,让其在血池边缘,凑近那在血海中沉浮了不知几万个日夜的尸骨。

血水被商砚书震开,路乘将身体前探,试图像曾经一样,去嗅闻贴蹭哥哥的身体,虽然他早已闻不到任何熟悉的温暖气味,对方的眼眶里也满是空洞的腐肉,但他还是这样做,他努力靠近对方,可在他即将触碰到哥哥的最后一刻,面前的尸身却突然破碎,像是在墓穴中尘封多年的丝帛,这具靠着浓重怨恨在黑暗洞穴中不腐不化的尸身,在重见天日的这一刻,便也在轻微的风吹触碰中,化作无数飞灰散去了。

一声哀恸至极的幼兽啼鸣从路乘口中发出,其间悲意之深重,闻者无不动容。

商砚书站在路乘身后,眼神闪烁,他一直游刃有余的笃定神情中,此刻似是多了一丝悔意。

但事已至此,却是也无法再挽回了。

“路乘,不要难过,哥哥在这里。”突然有安抚声响起,路乘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抬头望去,裴九徵向他伸出手,眉宇间的温柔神色似乎一如往昔。

路乘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全然信赖着奔向对方,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眼前这具躯壳下,装的到底是谁的灵魂呢?

他曾经如此笃定,这就是他哥哥,那种灵魂中的共鸣,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是不会错的,可让他产生这种共鸣与熟悉的,究竟是裴九徵本人,还是他身体里那条脊骨呢?

路乘不确定了,他在原地站着,神色中带上了与旁人相似的猜疑打量,还有几分惧怕。

“路乘,跟哥哥走。”裴九徵又说一次,他将手前伸,想要带路乘离开。

路乘仍然不动,周围众人却是暗中做好了准备,裴九徵的真身存疑,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再带走另一只麒麟。

他们以为裴九徵会动手强抢,但裴九徵却只是伸着手,无声也漫长的对峙后,他前伸的手慢慢放下。

这一刻,他像是无比的失望与难过。

他转身离开时,几乎是本能般的,路乘往前追了两步,却被商砚书拦下。

“慢着!”孟正平等人试图去追,但他们如何能追上渡劫期的裴九徵?

几息之间,裴九徵便已经化作流星光点,消失在远方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