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爱徒不愿,为师终究是勉强不得。”商砚书没再提要好处的事,只道, “爱徒想驱散戾气, 其实也很简单, 准备一个能够增幅灵力的聚灵法阵即可。”
戾气不是阴翳,即便因为一些不知是何的原因导致它比普通的戾气更加难以驱散,但尚不到万法在其面前消寂的程度, 路乘驱散不了无非是灵力不足,那么辅以增幅灵力的阵法,便可达成。
“那阵法要怎么布?”路乘对这个也一窍不通。
“爱徒这些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商砚书叹了口气。
“你教了什么我就学了什么。”路乘说。
商砚书忆起自己和路乘在山中互相糊弄的那段时光,认命道:“为师来布就是。”
两人重新走回昊苍面前,说了他们的计划,昊苍立刻面露喜色,表达了谢意后,又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虽然他也不会布阵, 但这是为了助他们万妖谷驱除戾气,他也想出把力。
“有, 叫你那些狼子狼孙去谷中寻些阳属性的矿石来。”商砚书描述了一番这种矿石的特征,昊苍立即吩咐族人前去寻找。
等群狼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两块商砚书要的矿石后, 商砚书也终于懒洋洋地开始绘制阵法,这种聚灵阵法并不复杂, 只是因为需要的规模大而工序繁多些,同时材料也要的多, 这两块矿石远远不够。
青木狼族继续在谷中搜寻着, 商砚书也每天摸鱼晒网地绘制一点, 两边同步进行,在第七日,终于将阵法准备完毕。
但准备完毕后还不能立刻开始,为了确保成功率,还得等到正午阳气最烈的时候,如此又等了一天,在第八日的正午,路乘做好一切准备后,在群狼的注目中独自走入阵中。
戾气深藏于湖水中,阵法也布置在湖面上,路乘原本是不会踏水而行的法术的,但随着阵法的运转,从未有过的庞大灵力注入他的体内,他竟是无师自通了这一法门。
路乘四蹄踏水,缓步走向湖心,水面荡起一重重轻浅的波纹,与层层旋转的金色阵纹重叠在一起,形成繁复又无声的美妙纹路,他全身洁白,虽外形仍然只是一匹普通的小马,在此刻阵法光芒映照下,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使其平添一股空灵又神圣的气质,像是走下凡尘的神佛,令人不敢造次。
所有妖怪都屏息静气,四野一时静到只有水波的荡漾声在轻响,在这寂静中,路乘走到湖心中央,也是整个聚灵阵法的最中心,万千缕无形无色的灵力随着阵法的连接汇入他的体内,他的力量在此刻达到巅峰,路乘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眸光变得灿金,伴随着低低的念诵声,古奥玄妙的金色光符从他周身向外荡去,湖水霎时起了反应,那些深藏于湖水中的戾气平日里未曾显现,但此刻在光符所激下,却是如沸水般剧烈翻涌起来。
湖水沸腾,巨大的黑色云团积聚于水面下,像是一张深不见底的深渊巨口,翻涌着要将站于水面上的路乘吞噬,昊苍等狼妖见着这一幕都是心中一紧,商砚书神态倒是依然闲散,像是对情势无比笃定,也像是对路乘无比自信。
平静的湖水激荡不断,犹如深海中的怒涛般上下起伏,路乘却岿然不动地站于其上,光柔和地向外散射,以温柔又浩大的力量,抚平怒涌的波涛,将黑暗重重消解。
慢慢的,那团戾气所凝聚成的黑暗云团不复初时的嚣张声势,它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渺小,最终,路乘聚集力量,比天上烈阳更明烈几分的光芒在他周身盛放,一鼓作气地将湖水中的戾气彻底驱散。
光拂过澄澈的湖水,拂过湖边看这一幕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的一众狼妖,仍未停下,它的力量浩荡无际,拂过远方的重重山林草木,拂过山谷中的万千飞鸟走兽,所有生灵都在此刻驻足,看向光照来的方向,犹如一场无声且盛大的洗礼,谷中积郁了数日的阴郁戾气,在此刻澄澈一清。
待到光黯淡下去,阵法的符文在湖面消散,路乘重新走回陆上,昊苍等狼妖才如梦初醒般,兴奋地仰天嚎叫。
不需要再询问确认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困扰他们多日,一直压在心头让人变得暴躁不安的戾气已经彻底散去了,便是性情素来较为稳重的狼王昊苍此刻也忍不住跟着族人一起嚎叫。
路乘见着这一幕,虽然自己筋疲力尽,但也不由被这种开心的气氛所感染,只是他的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
夜间,青木狼族的领地平原中央,那棵青木古树的宽广伞盖下,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狼妖们在举办庆典,庆祝族人的康复,也庆祝谷中危机的彻底解除。
庆典上备足了美酒佳肴,狼妖们在篝火旁大快朵颐,载歌载舞,气氛热烈又欢腾,路乘作为最大的功臣,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个人闷闷不乐。
不是狼妖的原因,虽然庆典上准备的佳肴基本是迎合狼妖口味的肉食,但昊苍也有专门吩咐族人为路乘准备灵草,也有人邀请他去热闹的地方跟大家坐一起,但路乘没去,没有人怠慢他,是他自己不开心。
“爱徒怎么不去玩?”商砚书坐到路乘身旁,将手里的灵果递给他。
路乘没接,也没答话。
商砚书将灵果拿在手里把玩,果实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艳丽的通红,即便路乘一个字都没说,但他也对路乘的心事猜得很准。
“爱徒在想冰心兰草的事?”
是的,路乘就是在想这件事,经过八天的准备,湖水中的戾气成功被驱除,万妖谷的危机得以解决,但冰心兰草仍然没有线索下落,算上之前没遇到狼妖们,路乘和商砚书自己寻找的时间,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而他们至今一无所获。
昊苍已经为路乘发动了群妖,他们的足迹踏过万妖谷大部分地域,可能是他们找的尚不够仔细,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无果的搜寻。
商砚书之前就跟路乘说过,冰心兰草千年才能长成,即便是万妖谷中,也未必再有第二株,只是路乘之前一直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他努力去找,一定能够找到,但这么多天下来,他不得不去想另一个可能,万一……万一,真的就没有呢?
甚至都不是万一,而是很大概率的事件,十年前他吃掉的就是唯一一株冰心兰草,也是唯一能治愈商砚书反噬的解药。
路乘为此烦忧不乐,但他此刻抬头看向商砚书,却发现对方还是一贯的轻浮含笑模样,像是对这件事的结果毫不在意。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路乘不由生出这种怀疑,是不是冰心兰草就是商砚书编出来骗他的,不然这事关商砚书自己的反噬伤情,怎么他自己就一点都不在意呢?
“骗你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爱徒是指冰心兰草?唔,可能也算骗了一点吧。”
没等路乘生气,他就又说:“之前跟爱徒说冰心兰草或许能稍微压制失控的劫火,其实只是为师以前这样觉得,现如今,为师早就不这么想了。”
“以前为师虽受反噬之苦,但强压也能压下去,可在瀛洲那一战后,它便越来越不可控,也越来越强大,翳化后的朱雀都在它的力量下被焚烧殆尽,一株灵草能够压制住它吗?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找不到也无妨。”商砚书伸手想摸摸路乘的脑袋,却被路乘躲过了。
“翳化后的朱雀?焚烧殆尽?”路乘满脸惊愕,随后他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瀛洲那回,朱雀没有冲出地下,是因为你截住了他?”
商砚书眨眨眼:“为师没有对爱徒说过吗?”
“好像是没有,罢了,也不重要,谁让为师倒霉,朱雀醒来的时候,偏偏跟他待在一起,于是便被其一路追杀,不得不战,倒也不是为了旁人。”他自言自语着说完,又道,“总而言之,即便找到冰心兰草,八成也是没用的,所以为师对此行的结果并不在意,而且为师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估计也根本等不到能找到的时候罢。”
“什么意思?!什么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语气一下变得很急切。
“万妖谷是妖族的领地,仙门平日不会踏足这里,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监控此地,妖族不像魔修那样,跟仙门完全对立,但跟人类平日里的摩擦也不少呐,妖怪吃人,人类杀妖,也许保不准哪天,谷中的妖怪就越界来到仙门的地盘,大肆杀戮食人了,因而四大仙门一直对谷中妖怪有所防备,也在周遭布有监控的眼线,谷中出现异动,他们会立刻知晓,爱徒今日净化戾气搞出了这样大的阵仗,想来再过上几日,仙门就要派人来查探了吧,为师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若是被他们发现在这里,岂不是要立刻集结围剿?为师有伤在身,还是不动手的好,而且为师要真的动手杀了他们,想来也不是爱徒乐意见到的吧?所以最迟再过三日,为师就要回魔域去了。”商砚书说。
原来是这个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虽然仍然烦忧不乐,但脸上的急切却一下退去不少。
“爱徒以为是什么?”商砚书笑着问,“以为为师时日无多,快死了?”
路乘没吭声,像是并不想承认自己刚才那副急切的模样是因为担心商砚书。
“其实爱徒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商砚书却说,“虽然短时内暂时无虞,但劫火的反噬会一次次加重,为师的寿数会比常人短上许多罢。”
“不会的,我会找到冰心兰草赔给你的。”路乘闷闷地说完,又想到此刻毫无线索的现状,以及如商砚书所说的那般无多的时日,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为师说了,找到冰心兰草大概也是无用的,为师都不在意,爱徒也不必在意。”商砚书瞧着路乘的神情,说,“还是爱徒在担忧无法实现承诺,就无法回去?”
“其实也无妨,当日那样说,也只是想再拖延一段时间,无非是为师还不愿死心,盼着爱徒能够放弃裴九徵,选择跟着为师,但终究是一场空想妄念罢。”商砚书自嘲地笑完,对路乘说,“三日之后,为师会回魔域,届时爱徒便可自行离去,无论寻找的结果如何,你我都在此分别,如何?”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一物,是那枚初来魔宫就被他没收走的裴九徵给路乘的小剑挂坠,此刻,他将这挂坠重新还给路乘,还主动帮对方挂到了脖颈上。
路乘看着失而复得的挂坠,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耳朵倒得很低。
商砚书把路乘将挂坠的挂绳理好,手指无意中碰到那枚同样挂在路乘脖颈上的金色铃铛,于是顺手拨弄了一下,笑说:“想想为师还真是亏,为了做这枚魂铃,连魂魄都分割了一部分给你,到来头你还是不选为师。”
“魂铃?分割魂魄?”路乘听得一愣。
“是啊。”商砚书点头,指尖用上灵力,铃铛在拨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捂住震动不已的胸口,轻笑说,“没有法宝的效果能达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之远,天上地下,唯此一物而已。”
想到商砚书雕刻铃铛的那些日夜,霎时间,一股莫名且汹涌的情绪涌上路乘的眼眶,他低下脑袋,努力掩饰着。
商砚书安静地坐了片刻,又说:“真是越想越亏,不如爱徒也还我一个吧?放心,不需要爱徒分割魂魄,只需要爱徒的一缕神识和一滴血而已。”
路乘收拾好情绪,说:“怎么还?”
“那棵夺魂树。”商砚书看向那棵平原正中的青木古树,“其实它一开始也不叫夺魂树,这种树的枝干天生适合连接魂体,可以用来夺魂,但其最初的用途,是用来为有情之人心心相印准备的桥梁,所以,它最开始的名字其实是鹊桥枝。”
“互许终身的情侣会折下一截它的枝干,雕刻成一对饰品,互相烙印上对方的神识和血液,如此鹊桥枝的力量便可以连接他们的神魂,让其互相感应到对方的状况,为师和爱徒不是爱侣,不需要做成一对,只要一个足以,这样哪天为师若是因反噬焚身而亡了,爱徒也能感应到,来为为师收尸,如何,爱徒愿意还一个给为师吗?”商砚书笑着说。
“不要这么说……”路乘倒着耳朵,闷声反驳完那句“收尸”后,对着商砚书点了点头。
商砚书于是站起身,走向昊苍那边,说明来意后,昊苍很爽快地同意了,青木古树是他们的圣树,旁人要折一截枝干,他自然不会答应,但路乘和商砚书对他们部族有恩,因而昊苍答应得毫不犹豫。
很快,商砚书带着一截新折的枝干回来,路乘按照他说的,在其烙印上一缕自己的神识,又滴上一滴血液。
做完一切,路乘安静感应了片刻,却什么都没有感应到,不由疑惑道:“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并不是一对,你我的神魂并未连接,鹊桥枝的效用自然也就没法发挥,不过为师回头会在上面雕刻些阵纹法术,为师死……”像是想起了路乘方才的话,商砚书带过了这个字眼,“反正需要的时候,爱徒自然会感应到的。”
他将这截枝干小心地收入袖中,珍重地像是收起了什么无价的珍宝。
做完这些后,两人对着跃动不停的篝火,再次陷入无话的安静中。
“咚——咚——”
突然有鼓声响起,两人一起望去,就看到热闹的妖群那边,一名古铜肤色,赤裸的胸膛和脸上都有着青色兽纹的高壮男子正站在庆典的高台上,以其肌肉强健的臂膀,擂起一面兽皮大鼓。
路乘从气息辨认出那是昊苍的人形,在他身旁还有几名类似打扮的变成人形的狼妖,他们手拿兽骨制成的不同乐器,奏起一首奇异又苍莽的荒原乐曲。
庆典欢庆的气氛被推上又一个高峰,妖怪们聚在高台篝火旁,以妖形,以人形,随着乐声一起欢快而舞。
商砚书看着这一幕,突然说:“一起去跳舞吧?”
“我不会跳……”路乘不会,也不想跳,他能理解狼妖们的快乐,可他实在快乐不起来。
“为师也不会,走,跳着跳着就会了。”商砚书说着,直接搂着路乘的脖颈,将其带入那热闹的场中。
妖怪们见到他们,立刻为他们让出地方,还有热心的妖怪热心地在旁边比划,教他们怎么跳。
路乘不想跳的,但已经被商砚书拖过来了,也只好跟着学了学,商砚书很快上手,跳得有模有样,路乘却还跳得磕磕绊绊,他便带着路乘一起,在震耳的鼓乐声中,大声指点路乘下一步的动作。
慢慢的,路乘似乎也能掌握一些要领了,无非是扭扭屁股,转个圈圈,抖抖毛发,踢踏小蹄,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他越跳越熟练,也越跳也投入,烦恼忧愁俱都忘却,路乘笑起来,这一刻,好像除了这满场欢庆的鼓乐舞蹈,世上再无其他。
周围人来了又去,妖怪们并不局限于跟单一一个人跳,他们时常会换位交换舞伴,但路乘被篝火点亮的瞳孔中,永远都是含笑看着他的商砚书,就像商砚书眼中,也永远都是他。
苍莽的荒原上,火光热烈到映染了漆黑的夜空,鼓乐震天而响,路乘想,无论以后怎么样,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路乘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以一种悲观的心态,想守到这一日的最后一刻,可在第三日的一大早,路乘还没睡醒的时候,就突然有狼妖来叫醒他。
“你说的冰心兰草是不是通体冰蓝的,叶子像冰晶一样的?”狼妖比划描述着。
“是啊。”路乘愣了愣,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瞌睡一下都没了,他急声道,“你们找到了?”
“不知道,但有鸟妖看到西边的雪峰那边有一株灵草,跟你描述得特别像。”狼妖说。
路乘于是立刻拽起懒洋洋的商砚书,问清楚更具体的方位后,也不等狼妖带路,便让商砚书御风带着自己直接飞到那边。
他们很快到达狼妖说的地点,一通搜寻后,路乘终于在峰顶的一块巨石缝隙中,看到那株通体冰蓝,叶子像冰晶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样色彩的灵草。
不会错的,就是这株了!路乘从那与记忆中一般的气味中确认了这一点,他兴奋地取下灵草,叼在嘴中,回头看着商砚书。
商砚书却没有笑,他站在路乘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他在望什么?路乘很快就知道了,就像那一日剑宗的祭典,他跟裴九徵在白玉京城中游逛时一样,天边突然射来数道法术的灵光,只是上一次是一团代表着魔修的巨大阴云,这一回天边则仙气缥缈,灵光大盛。
数百名仙门修士疾射到这万妖谷中,他们悬立于雪峰上空,为首之人踏前一步,清冷高洁的姿态一如路乘记忆中那般。
裴九徵一袭白衣,持剑而立,他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商砚书,剑锋中杀意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