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寝殿内。
水晶玉璧做的屏风, 南海明珠做的灯盏,殿中各种镶金嵌玉的摆件挂饰极尽奢靡繁复,而这一众奢华布置中, 当数那重重帘幕遮挡后的床榻最为华丽昂贵。
能容纳数人并躺的宽广床身通体都由金玉打造, 其上所铺就的也是世上最为柔软也最为珍惜难求的鲛丝银缎, 这样一张华丽床榻上,躺卧着的若是一名衣衫半敞的绝世美人, 必然是无比美艳的光景,但趴卧在其上的是一匹白毛小马时, 场面就变得有些难言起来。
“变回去。”商砚书眯着眼与小马对峙, 第不知道多少次开口。
“哼!”路乘戴着金色的铃铛, 系着通体黑色又绣着暗红火焰纹路的全新围兜, 铁骨铮铮地扭过头, 并发出绝不妥协的哼声。
“你要怎么样才肯变回去?”商砚书试图好声好气地商量。
路乘正要开口,但商砚书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不许再提裴九徵!”
路乘话音霎时顿住,又“哼”了一声, 把头扭得更偏。
商砚书把他的脑袋掰回来, 正对着自己, 皮笑肉不笑道:“你对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他是我哥哥!”路乘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钳制下拔出, 争辩道。
“我还是你师父呢。”商砚书说。
“那是我拜错了, 我一开始想找的就是我哥哥……”路乘说到这件事气势不由又弱了几分。
“你确定你现在就没找错?”商砚书看着他, 话里有话。
“当然!”路乘很笃定。
商砚书似乎想说什么,不过他看了路乘片刻,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错已铸成,为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你难不成想就这么不认账了吗?”他道。
路乘确实这么想过, 他还想过干脆就这么瞒一辈子, 再也不在商砚书面前出现了,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想逃避这件事,但眼下既然已经坦白,他就也已经决定好面对这一切,担负起自己要负的责任。
他突然把脑袋伸进围兜里翻找,翻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原来那个围兜,商砚书在把他抱进魔宫放到床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剑宗围兜和他哥哥给他的那枚小剑挂坠一起拿走没收,眼下,绣着剑宗标志的金色围兜换成了绣着火焰图案的黑暗版围兜,银色的小剑挂坠也变成了金色的铃铛,并且商砚书在将小剑挂坠没收时,还在上面一连套了上百层黑红色的魔纹禁制,想来他哥哥是无法再凭这枚挂坠找到他了。
路乘把脑袋拱到商砚书的袖口中,将对方收走的金色围兜叼出来,一边把里面的灵草储备粮腾出来放到新围兜里,一边从里面寻摸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
商砚书眉梢一挑,心道这是给他准备的道歉信?看来路乘果然也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嘛。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笑眯眯地凑过去一看,就看到信纸上一行似乎是用嘴巴叼着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道友,我们和离吧。
在商砚书看到这行字的同时,路乘还掏出一盒一齐配套备好的印泥,把蹄子抬起,哈了下气,又在印泥上踩了两下,随后,将小马蹄郑重地往落款处一按。
商砚书:“……”
在路乘把印泥推给他,似乎要他也按一下,让和离书正式生效时,商砚书指尖蓦然燃起一股黑火,将信纸顷刻间烧成飞灰。
“不、许、和、离——!”他一字一顿,用力到近乎咬牙切齿。
“为什么?”路乘撇着耳朵。
他都说了这是认错了,那现在不该纠正这个错误吗?
商砚书揪住小马两侧的脸颊,神情扭曲又幽怨,像是被抛弃的糟糠妻子质问抛弃他的渣男丈夫:“为师养了你十年,你就用一封和离书把为师打发了?!”
“当然不是!”路乘说,“我会给你一笔和离费的。”
商砚书:“和离费……?”
路乘点头,像每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那样理所当然地说:“你养我这些年的付出,我会折算成灵石补偿你的。”
同时,他还比人间大部分渣男更渣一点,因为他还说:“不过我没有钱,你跟我回剑宗,我哥哥会替我出钱补偿你的。”
“所以你自己什么都不出?”商砚书都被他气笑了。
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可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的呢?路乘思索一番,心一横,说:“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说着,他还把脑袋主动伸了过去,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但在商砚书真的抬起五指时,他却是害怕地闭上眼。
他紧张地等了半晌,没等到大力扇来的巴掌,只等来落到背脊上的轻抚,以及一声百般无奈的叹息:“为师哪里舍得?”
路乘心里一下变得无比愧疚,但在商砚书说“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为师,就变成人形,让为师再好好看看这一手养大的徒儿吧”时,他还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为何?”商砚书心道这招竟然不好使了?还是这匹小笨马识破了?
“因为……”路乘支支吾吾,商砚书的要求自然不过分,但他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好像一但变成人形,就会发生某些很可怕的事。
他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后,商砚书眨眨眼,无害笑道:“怎么会呢?”
“为师都舍不得打爱徒,又怎么会对爱徒做可怕的事呢?”
“那你上回在幻境中是想做什么?”路乘并不上当,他撇着耳朵指控,“你先是咬我,然后还想拿绳子绑我!”
“那不是咬。”商砚书纠正,“那也不是要用绳子绑你,只是一些小情趣而已,为师之前不也是先用锁链锁住了自己吗?”
他循循善诱:“不必害怕,爱徒若是不喜欢这些,那为师这回什么都不用如何?或者像上次那样,爱徒将为师绑住,由爱徒来主导如何?”
路乘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他还是拒绝说:“不行。”
“这次又为什么?”商砚书笑容僵硬,脸上的和颜悦色渐渐要装不住了。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想做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路乘没有任何证据,只凭直觉推测。
“变回去!”商砚书耐心彻底告罄,他捧住小马脸颊,语气危险,近乎一种威胁。
“不要!”路乘把头一撇,发出绝不妥协的冷哼。
又一轮交锋后,二人又饶回一开始的起点。
但不同的是,商砚书这回在威逼利诱装可怜等招数俱都用过且无果后,他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变成一匹马为师就奈何不了你了?”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路乘后方,伸手在那覆满白毛圆润挺翘的小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容重新变得和蔼:“为师也可以。”
嗯?!可以什么?!路乘不知道,但他在与商砚书那含笑的视线对视时,背脊上的毛毛犹如波浪一样从上到下地翻滚了一遍,而在商砚书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脱去那身纹样跟他的新围兜类似,黑色绣着暗红火焰纹的魔尊华服时,心中更是瞬间冷汗遍布。
“爱徒~”商砚书将外衣全部脱去,只着一身半敞胸膛的黑色里衣,便要往床上一扑。
路乘于同一刻飞奔而起,逃命一般地往殿外逃去。
却在跃起到半空时被商砚书抱了个正着,一起摔到那张奢靡华丽的柔软大床上。
殿中烛火无声熄灭,路乘惊恐地剧烈挣动时,却听黑暗中,耳畔传来一道轻柔的“嘘”声。
“为师只是想跟爱徒一起睡而已,爱徒反应那么大做什么?”商砚书贴蹭着路乘的脸颊,在他的毛耳朵边低笑。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但在商砚书轻柔的顺毛安抚下,终于慢慢平复,他侧卧着被商砚书抱在怀中,虽然是商砚书自己做了那么些让人误会的举动,又恶人先告状,责怪路乘反应太大,但路乘现在也不想争辩了,他只想平安度过这一夜,毕竟,那些变态的事情,商砚书也未必真的做不出来。
夜色已深,路乘想安静睡觉,商砚书却不断跟他说话:“爱徒啊,跟为师说说罢,你跟你那好哥哥,以前在涿光山是怎样生活的?”
路乘把耳朵撇下,像是人捂住耳朵那样,装着听不见商砚书说话。
商砚书抚着他背脊的手往下一摸,路乘顿时一个激灵,老实回答:“就是每天讲讲经,授授课,但我经常开小差,没学到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乱跑,寻找好吃的灵草,无聊时再去欺负一下山里的猴子。”
“就像你欺负剑宗弟子那样?”瀛洲同行时,商砚书也是听卢新洲说过恶马的事迹的。
“嗯……”路乘有些心虚,越是回忆越是感觉他不务正业,基本没怎么干过正事。
“为师这里倒是没有弟子和猴子……”商砚书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路乘背脊,思索着,“去伏见的血河狱调些人来如何?”
“爱徒可以随意欺负他们,为师也可以陪你一起。”他笑吟吟地提议。
“不要。”路乘已经把这个坏习惯改掉了,他对欺负魔修也没兴趣。
“你和他是亲兄弟?”商砚书又问。
路乘下意识想答,但随即又变得有些不确定,人间关于亲兄弟的定义是出自同一对父母,但他和他哥哥显然都没有父母,他哥哥是如传说中那样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后,得天地造化应运而生,因而一诞生便有强大的法力,那他是怎么出生的呢?
路乘对这一段的记忆模模糊糊,只知道他的意识尚在蒙昧时,就已经与哥哥在一起了,之后也是对方一步步带着长大,说话写字,修行法术,甚至相当一段时间里,路麟还会耗费自己的法力,用商砚书曾经用过的那种注灵方法,帮助路乘开蒙智慧,提升修为。
说是哥哥,但路麟其实对他跟父亲也没什么差别,路乘的所有,包括名字,都是对方给的。
“是。”路乘最终还是这样答了,无论是否符合常人眼中的亲兄弟定义,但他一直是这般看待的,而且天地间只有他和哥哥两只麒麟,不会有人比他和哥哥更亲了。
“你说涿光山中有一面能知过去未来的天外宝镜?听起来倒是跟尘世镜很像。”商砚书自言自语着,又道,“情劫是怎么回事?这是天外镜的原话?”
“没有,那个破镜子说话弯弯绕绕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路乘将镜中显示命理时那团粉色的雾气描述了一番。
“桃花雾障,倒确实是情劫的特征。”
不过……用命理测算命数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桃花雾障在大部分时候确实代表情劫,有时候却也只是在复杂命数中一层最表象的遮掩罢了。商砚书看了眼怀中这匹对自己推测出的结论深信不疑的笨蛋小马,自知指望对方将命理的各种细节记住是不可能的,便也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那你哥哥他历劫后就可以重新归来,这句是天外镜的原话?”商砚书道。
“嗯。”路乘点头,要不是在听到哥哥死讯后天外镜紧跟着说了这句,他大概直接就崩溃大哭了。
商砚书:“你哥哥百年前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点都不知情?”
“嗯。”路乘再次点头,来到人间这十年,他当然也想过要调查,只是他一不知从何查起,二来,路乘觉得找到哥哥的转世,守护对方平安度过情劫更为重要,因而这些年一直跟商砚书寸步不离,若非今日被商砚书抢来,他也会继续跟裴九徵寸步不离。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商砚书将怀中的小马抱紧,在寂静的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