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事了(1 / 1)

云舟渡的船舱内。

闫柏涛坐在榻边, 手指搭在裴九徵的脉门上,沉吟不语。

卢新洲等一众剑宗弟子外加一匹小白马围挤在一旁,紧张地等了数刻, 终于忍不住发问:“闫掌门, 师尊他怎么样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闫柏涛的语气并不是很笃定, 裴九徵是渡劫期, 比他都还高了一个大境界,即便昏睡, 体内剑气也依然凛冽慑人, 他是没法像探查弟子们那样直接探查其经脉内部的状况的, 这只是他观察脉息和气色得出的大致结论。

那他怎么一直不醒?路乘用蹄子比划。

闫柏涛茫然地看向剑宗其他人, 卢新洲翻译道:“小马师叔问师尊怎么一直不醒?”

他自己也问:“对啊,闫掌门, 都一天了, 师尊他怎么一直不醒啊?”

“许是因为消耗过大吧,又或者是被阴翳吞噬的后遗症?”闫柏涛猜测。

后遗症?路乘的神色一下变得很紧张,明显到不用卢新洲翻译,闫柏涛也大致看懂了, 他安抚道:“还是消耗过大的可能性大点, 再让他休息段时间应该就自然会醒了。”

路乘一想也是, 他也被阴翳吞噬过, 还是两次,但他完全没有什么后遗症,顶多是有些脱力,想来他哥哥也只是在跟萧放的交战中透支脱力, 这才昏睡不醒吧。

“师尊。”已经站满了人的船舱内又有人走入, 邹士杰从外面进来, 对闫柏涛道,“除了火山底部,岛上其他地方全找过了,没找到萧放的踪迹。”

闻言,连闫柏涛在内的所有人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沉凝起来。

虽然他们至今尚不知萧放和裴九徵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阴翳会突然失控,从地眼中涌出,又从火山口喷发,但此次瀛洲一劫,必然跟玄武城一样,跟萧放脱不了关系,眼下对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找到了萧放的尸骨,这魔头已经被裴九徵诛杀。

当然,没找到尸骨,也不意味着萧放就没死,毕竟在满是阴翳的火山底部,邹士杰一行人是无法下去查探的,不过……

“你们是在何处找到裴道友的?”闫柏涛问道。

“好像是在火山山北的树林里?”卢新洲看向身旁的小白马,昨日阴翳突然喷发,他们所有人都在往岛外逃,只有路乘独自深入其中,黑水退去后,他们尚未来得及前去寻找时,也是路乘将昏迷不醒的裴九徵独自背回。

是山北,山隘那边,一棵高大的榕树下。路乘详细描述了一下他找到裴九徵的地点。

闫柏涛说:“在阴翳失控喷发前,裴道友应该是跟萧放在一起的。”

“山北那片林子我们也找过。”邹士杰立刻道。

众人的神色越发凝重,在阴翳失控前裴九徵和萧放在一起,那为什么黑水退去后,裴九徵附近没有萧放的踪影呢?

“也不必太过担心。”闫柏涛又道,“若是萧放平安无事,裴道友也不会被平安带回,你我也不能安然坐在此处。”

众人一想也是,萧放但凡还有余力,都不会放过眼下裴九徵正昏睡不醒的大好机会,想来对方即便没死,也是重伤。

“先让裴道友好好休息罢,我去查探一番火山底部的情况。”闫柏涛站起身。

邹士杰要跟着一起离开,路乘赶紧快走两步,将其拦住。

邹士杰看到挡路的小白马,立刻意识到什么,说:“我没有找到那位商道友的踪迹。”

或许比不过他哥哥那样重要,但商砚书多少在路乘心里占了点位置的,他找到裴九徵后,稍微恢复了点体力,就又在四周寻找商砚书,只是他并没有找到,而且天色越来越晚,黑暗中越发难以搜寻了,于是他就先背着裴九徵出来,与众人汇合。

但路乘也没有放弃寻找商砚书,知道邹士杰等人要去搜寻萧放的踪迹时,他特地拜托对方,顺带着找一找商砚书。

眼下听到结果,路乘掩不住的失落,都一天过去了,他那师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会继续搜寻,若有消息,便立刻传讯给你们。”邹士杰郑重道。

雾岛一行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剑宗这匹小马师叔,总是抱着一股一言难尽的心情,但眼下已经截然不同,虽未能亲眼所见,邹士杰却也从卢新洲等人口中得知,路乘是如何在魔修据点里冒险救人,如何一蹄踹歪食梦兽的脸孔,致使其施放的幻术错乱失控,以及最后,他又是如何救下数名剑宗弟子,再孤身闯入黑水中,将裴九徵救回,邹士杰现在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对方,因而对对方所托之事也格外看重。

邹士杰跟随闫柏涛离开后,剑宗等人也陆续离开船舱,为他们师尊留出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只有路乘守在榻旁,一边担心下落不明的商砚书,一边也担心昏迷不醒的裴九徵。

云舟渡停靠在火山岛岸边,船旁除了剑宗和碧海阁两派的弟子,还有一些胆大来凑热闹的散修,他们有的中了食梦兽的幻术被闫柏涛从魔修据点中救出,有些则幸运地没有被卷入此事,但无论是卷入未卷入,众人都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不太明了,直到此刻,聚到一起,才从同伴,以及剑宗碧海阁弟子口中打探拼凑出了大致的经过。

“所以瀛洲出现麒麟这事至始至终只是个局,是萧放那魔头在引我们上钩?”

“是啊,哪有什么麒麟,只有一只会制造幻境的食梦兽。”

郭朝阳和杜子衡走到甲板上,正好听到船旁的滩涂上两名散修的谈话,郭朝阳没什么反应,杜子衡却是若有所思:“真的没有麒麟吗?”

“对啊,师兄不都说了吗?那只假麒麟是阴翳捏造成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郭朝阳像是不理解杜子衡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说的不是食梦兽,是昨天那道光,那道从岛心传来,格外宏大温暖的光。”杜子衡说,“你觉得那是什么?”

“唔……不知道。”郭朝阳说。

“你不觉得那很像传说中的光音天经吗?”杜子衡说,“黑水昨天那样泛滥蔓延,一切道法都已经消寂,可它在那道光面前退去了,百年前阴翳第一次在人世蔓延至今,无数人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却唯有光音天经有这样宏大的力量。”

“是有点像……”郭朝阳其实也这样想过,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盛大温暖的光芒,即便只是遥遥从岛心处传来的些许,都有种灵魂被照彻的感觉。

但他随即又提出质疑:“可如果那是光音天经的话,为什么阴翳没有被完全净化呢?”

黑水是退去了,却只是蛰伏回火山底部,它仍然存在,仍然在地下危险地奔涌,闫柏涛此去,便是要查探阴翳的状况,设法将其如玄武城那般压制封印回地眼之中。

这也是杜子衡没想通的,百年前黑水席卷大地,大半人世都被苦海吞没,如此磅礴浩大之势,圣兽麒麟都能用光音天经将其净化,没道理昨天那些尚不能真正被称作苦海的阴翳却净化不了。

可如果不是光音天经,不是圣兽麒麟,昨天用光芒逼退黑水的又是谁呢?

这是一个难以得到答案的问题,黑水蔓延时,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离,自然也就难以看到黑水深处的景象,而唯一闯入黑水深处的路乘,他给众人的说法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因为想找裴九徵而冒险闯入其中,但是闯了一半后,黑水就堵住了所有道路,他只能在外侧徘徊,无法真正深入,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有一道炽烈的光亮起,然后就是如众人所见的那般,黑水在光芒下退去,至于光中有什么,又是何人发出的这道光,他完全不知情。

小白马这样说时,还很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让杜子衡莫名地想到路乘曾经说“我不会什么光音天经”时的神情,甚至,昨天在岛心盛放的那道光,他也觉得跟路乘用的那种法术很类似,区别大概就是昨天的更强一些。

路乘,小马师叔,麒麟,这三个词看起来毫不相关,但杜子衡总是诡异地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脑内生出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匪夷所思的猜测,路乘就是小马师叔,小马师叔就是麒麟,路乘在玄武城之后失踪,就是因为他装马跑到了剑宗这里,而小马师叔为什么这样神异,有能在黑水中救人的能力,也是因为他是一只掩藏身份的麒麟,他会的不是什么师门秘法,至始至终,都是代表一切道与法的光音天经。

但是世上怎么会有第二只麒麟呢?而且同为圣兽,为什么这只麒麟的力量看起来弱许多呢?杜子衡又想不通了,他准备等裴九徵醒后问问他师尊,他师尊当时也在黑水深处,也许知道些什么。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准备趁着眼下的空闲时间,去岛中寻寻商前辈的踪迹,他们正准备出发,就见滩涂上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的散修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商前辈!”两人在船舷旁惊喜地唤道。

路乘在船舱中听到熟悉的名字,耳朵一竖,立即跑出去查看。

他挤到两人身旁,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商砚书。

依商砚书之前的秉性,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路乘,然后用一种让人有点害怕的笑容凑过来搂住路乘,笑吟吟地唤“爱徒”,但此刻他却没有,他没有注意跑出来的路乘,也没有注意郭朝阳杜子衡的那道唤声。

他看着裴九徵所在的船舱,不知在想什么,眉头深锁,显出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凝重思虑。

又过了数息,在郭朝阳杜子衡直接从船上走下来到他身前后,他终于回神,他同时注意到了甲板上的路乘,抬头望向他,路乘立即撇过头去,装作自己只是随便在甲板上走走,并不是特意来看他的样子。

他之前是很担心商砚书没错,但只是不希望对方出事,而不是再有更多的牵扯,商砚书的种种举动都让人害怕,他与萧放交战时展露的与玄武城截然不同的实力也十分可疑,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裴九徵可是不让路乘再跟其来往呢。

只是,路乘一边装得不在意,一边又总忍不住,用眼尾偷偷朝对方那边望。

他见到商砚书在与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说话,用自己昨天被阴翳吞噬后就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此刻才刚刚醒来的借口搪塞掉两人的问话后,他又对着那匹鬼鬼祟祟明明想看却又装得不想看但还忍不住偷看自己的小马露出一个笑容,用口型无声示意说:为师有些事情要去调查,待查完了再来接你。

什么事情?而且他干嘛要来接自己?路乘也没想跟对方走啊。

都不给路乘询问拒绝的机会,商砚书简单与郭朝阳杜子衡他们说完话,竟是就这么走了。

剑宗等人在此又停留一日后,也准备返程回到宗门。

瀛洲仍有很多事没有解决,但那些闫柏涛和碧海阁自会负责,在裴九徵昏睡后,剑宗只剩一群修为资历都尚不太够的年轻弟子,也实在无法再帮上什么,且已经两日过去,裴九徵仍然未醒,众人都很担心,准备回到门派,让孟正平看看,他和裴九徵是师兄弟,修炼的又是同一种功法,也许能比闫柏涛多看出些什么,而且门内的环境也好些,有许多珍贵的丹药灵草,应该能对裴九徵的恢复起些帮助。

拜别碧海阁众人后,云舟渡缓缓升空,驶入云山雾海之中。

夜间,路乘独自守在裴九徵所在的船舱里,他盘卧在对方身旁,脑袋搭在对方怀中,安静地睡着。

他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梦里他坠入一片黑暗的空间,他很害怕,本能地想要寻找自己最为亲近依赖之人。

“哥哥……”路乘在黑暗中不断寻找呼唤,却没有半点踪迹回声,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响动。

路麟从黑暗中走出,他像是刚到此处,又像是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路乘的一举一动。

“哥哥!”路乘立刻兴奋地跑过去,扑到对方怀中。

路麟回搂住他,将脑袋搭上路乘颈边,闭着双目。

“路乘……我的小路乘啊……”

低低的呢喃声中,一缕月光透过舷窗洒入屋中,裴九徵发丝披散,白衣散乱,他紧紧搂住身旁的小白马,犹如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一块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