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法门(1 / 1)

火山口下, 赤红岩浆缓缓流淌的地底深处。

一道颀长人影与通体魔纹的赤色巨鸟激烈交战,商砚书赤手挡住朱雀光是爪钩都有数尺长的锋利巨爪,另一手则唤动法诀,地面奔涌的岩浆不断翻卷上涌, 形成无数赤红的岩浆火球, 如流星密集砸下。

朱雀不闪不避, 甚至展翼相迎,上千度高温的岩浆落在他赤色的飞羽上, 就像是用水珠沐浴一般,没有造成任何灼痛的伤痕, 只无害地滑落。

朱雀本身在四象属性中就归属于火, 一切的烈焰火法对他几乎都是无用的, 但他对商砚书发起的攻击则不然,朱雀发出一声长鸣,振翅腾飞到洞穴上空, 深吸一口气后,一股黑色粘稠的水流蓦然喷出!

这处地底洞穴对旁人而言相当开阔,但在朱雀巨大的身形下便显得有些逼仄了,尤其他在空中喷出这股黑水后, 黑水撞在凸起的岩层石壁上, 溅起的无数黑色水珠更是如雨般纷纷落下。

商砚书颇有些狼狈地在狭窄的空间内躲闪,他自感自己真的是倒霉到了极点, 萧放的计划与他无关, 朱雀翳化与否他同样毫不关心,他此时本该像玄武城一样在安全处闲闲地看乐子, 却不想, 朱雀醒来时, 他竟是正好在旁侧,于是他就沦为了朱雀的首要攻击目标。

虽不知阵心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方才那股震动显然是食梦兽力量彻底失控的征兆,因而朱雀突然从幻梦中苏醒,幻境空间同时破碎,这样强大的幻术阵法破碎时会让空间产生一定程度的紊乱,他虽然从幻境中离开了,却是直接跟朱雀一起来到了现实的地眼之中。

先前还泛着淡淡银光的忘川河被污浊的黑水所取代,地眼之中阴翳无处不至,几乎磅礴若海,商砚书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地眼中逃离,来到这处火山岛地下的洞穴中,朱雀却紧随而至,带着不断外涌的黑色潮水。

依朱雀这种紧追不舍的态势,商砚书心知自己除了正面迎战别无他法,即便是四神兽,商砚书也并不是不可以一战,但偏偏朱雀被翳化了,赤色的飞羽上遍布阴翳组成的魔纹,这也成为商砚书掣肘的来由。

跟玄武城的情况类似,因为某种顾忌,商砚书无法使用威力最为强盛的劫火,而其他的法术便如先前所见的,难以对朱雀造成伤害。

素来摧枯拉朽吞没万物的炙热岩浆在黑水面前也沉寂消止,黑水从朱雀口中喷出,也从连通地眼的那处塌陷裂口涌出,商砚书不断闪躲,但供他躲避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小。

同一时刻,火山岛的地面之上。

路乘在奔驰到火山的山隘处时,黑水越来越磅礴,其间的苦恨也越来越深重,路乘虽还在前行,脚步却是慢下来,他一边努力用光音天经继续破除拦路的黑水,一边举目四望。

黑水几乎覆盖了他视野所及的所有地域,浩荡无际,天地间一片黑暗,而他独自在这黑暗无际的海水中艰难行进着,焦急茫然地寻找。

他哥哥和商砚书在哪儿?路乘什么都看不到,他发出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不断涌起的汹涌浪涛在回应他,黑水张牙舞爪,一次次被路乘环身的光符逼退,也一次次地再度涌来,吞噬蚕食着光音天经的力量。

路乘能感觉到法力的渐渐流失,他的力量无法净化这样巨量磅礴的黑水,那么结果只能有一个,待他力量耗尽后,黑水会将他吞没。

他若是此刻回头,或许能在法力耗竭前逃出黑水的范围,可路乘不回头。

他要找他哥哥,找商砚书,一定要找,必须要找,为此他才来到人间,为此他才来到这里!

可就像他曾经所担忧的那样,寻找并不意味着能够找到,即便他没有放弃,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

路乘在黑水中龋龋独行,他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却又好像只是在原地踏步,四周永远是茫然无际的黑水,他找不到半点哥哥的踪迹。

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水吞没,他四蹄踏足的这缕方寸之地,就像是黑色大海中仅有的孤岛。

这座孤岛也在不断缩小,他的法力越来越微弱,光符黯淡,黑水不断逼近。

路乘踉跄走着,气力早已耗尽,视野模糊,思维僵滞,唯有某种不放弃的执念,牵动着这具已至极限的躯体。

但突然某一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躯体失衡倒下时,好像有着某种东西也在无声中随之土崩瓦解。

黑水瞬间冲破了那最后一层薄如宣纸的金色光符,攀附到路乘的金色鳞甲之上,他洁净漂亮的金鳞转瞬间变成阴晦污浊的浓黑,他微弱地挣动了一下,却难以再站起,黑水不断蔓延朝上,没过他的口鼻,没过他最高的麟角。

地下洞穴,黑水填满了一切可供躲藏的间隙,商砚书在空中与朱雀激战,他的手臂脸颊上,不慎沾染上的黑水水珠不断扩散,渐渐蔓延向整个身体。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象,他们一同被吞没。

路乘坠入一片黑暗的幻境中,跟平安县的类似,又不同,平安县的阴翳聚集了方夫人和数十枉死冤魂的苦恨,而此地的阴翳,其间的苦恨又岂能只以万计。

上回的苦恨像是深潭,这回则是无边的深海,路乘在海水中被苦恨拖着不断下坠,他的意识被分化成无数份,坠入一重重苦痛的幻象,也是众生悲苦的记忆。

他变成襁褓中懵懂新生的孩童,蒙昧的意识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冷热,痛苦,也随之而来,他对这陌生的世界满是恐惧,无助地嚎啕大哭,可无人能理解他哭声中的含义。

他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以拐杖撑着在村屋外缓慢行走,同村的孩童从他身边经过,打闹时不慎与他撞在一起,孩童很快站起,与同伴欢笑离去,他独自坐在地上,数次尝试,数次失败,老迈瘦弱的身体满是无力。

他变成卧床的女子,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屋中,萦绕在这具病骨支离的躯体上,她听到帷幕后家人低声的谈话,听到药材的昂贵,听到家中日益困苦的窘境,听到他们无奈地要将她放弃。

他变成刚刚从战场上被搬下的兵卒,利刃贯穿他的胸腹,满是伤患的营帐中,军医简单看过他后,便摇头离去,他睁着眼睛,一点点看着自己的死去。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苦,好苦啊……

路乘的意识不断下坠,泥浆样粘稠的阴翳爬满他的全身,万千幻境一重重在他眼前闪过,皆是满目苦楚,可这无数苦痛的呼喊声中,好像又有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在他记忆深处遥遥响起。

“生已空苦,动与止苦,为众苦分,身支是苦,心识亦苦,是以凡人一生,皆在苦海中沉沦,难得解脱。”菩提树下,路麟像往常一样,向路乘讲经授课,细碎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他金色的鳞片与经帛上,像是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路乘趴坐在一旁,难得地没有开小差,他抬头问道:“生苦,死亦苦,那众生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没有解法了吗?”

“自然也是有的。”路麟看向路乘,眸光温柔,“苦海无涯,唯有一法,可以渡之。”

“路乘,若有朝一日你也深陷苦海,你要记住,那是……”

覆满口鼻,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粘稠阴翳中,路乘挣扎着抬起一手,犹如负着天倾般的重压,缓缓向上高举,他喃喃念道:“我此法门……”

襁褓中懵懂恐惧的稚童,蹒跚无力的老者,病榻上缠绵困苦的女子,伤重不治的兵卒,千万重苦痛的幻梦中,无数个人,无数个他,无数个我,在此刻一起抬手,用或稚嫩,或苍老,或病弱,或濒死的嗓音,齐声念道:“我此法门……”

“救一切苦……”

黑暗的海水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光从其破碎处重新凝现,汇聚到路乘,汇聚到那浪潮样整齐的人声处去。

“救一切苦……”

光穿越无数重幻梦,在每一个他手中亮起。

“真实不虚……”路乘每念一个字,手中的光便更炽烈一分,犹如跗骨之蛆般粘稠难脱的阴翳在光照下便似脱水的蛭虫,不住蜷缩退去。

“真实不虚——!”重叠的人声下,光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盛放,如耀目烈阳,如荡涌海潮,千万重苦痛的阴翳幻象在其下如融雪碎冰般层层崩解。

地下洞穴,全身几乎被阴翳爬满,在血洞幻象中沉浮的商砚书突然睁开双目,他笑容癫狂,按向朱雀的掌心中燃起黑色的劫火。

“我此法门!”浩瀚的光音浪潮中,路乘重新直起前蹄,金色符文环绕于他周身,犹如神像上庄严神圣的披帛。

朱雀发出痛苦的嘶鸣,他不惧烈火的赤羽在黑火下剧烈燃烧。

“诛一切恶!”浩荡黑水不断从路乘身周退去,他的眸光烈烈如焰火,声色震震如雷霆。

劫火烧尽朱雀的骸骨,烧尽其上密布的阴翳魔纹,又落向下方奔涌的黑水,便如火落入油,黑色的火焰以失控之态,焚天灭地之势,在黑水上疯燃。

商砚书在黑色火海上张开双臂,神色跟火焰一般疯狂。

“普照无量——!”

光浪再次爆发,逃至海岛外围的卢新洲等人瞳中映着那骤然从岛心处盛放,驱退一切黑暗,几乎照彻天地的炽烈光芒,不由喃喃:“那光是……”

地底洞穴中的商砚书突然抬起头,他好似从疯狂中恢复了一丝清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洞顶上方散射而来的光芒。

什么光能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介质,照亮这万丈深的幽暗地底?

答案几乎不做他想。

焚天灭地的劫火渐渐止住了其疯燃的势头,商砚书几近失控的内息在光音天经温暖的照拂下重归平静。

黑水不断退去,可在倒涌到某一处后,彷佛路乘的力量到了某种极限,黑水停下了。

光音天经,救一切苦,真实不虚,但终究,即便获取了食梦兽身上那卷破碎于黑水中的残经,路乘也仍未得到完整的经卷,是以光与暗在此刻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线,光海与苦海在界线两侧相互翻涌角力,却各自难得寸进。

黑水层层翻涌,在反复冲撞无果后,突然向某一处聚集,无数的阴翳层叠凝聚,生成一只巨大无比难辨形状的泥浆样怪物。

路乘幼鹿一样的身形在怪物山岳般高大的阴影下渺小不堪,黑水骤然加强的力量更是让他不受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他又四蹄撑地,艰难地抬起双角,驭使光海一重重向那巨大丑恶的阴翳幻形荡去。

光海与苦海剧烈翻涌,那巨大的阴翳怪物岿然不动,它没有脸孔五官,路乘却无端有一种正被对方俯身注视着的感觉。

僵持数息后,在路乘几乎就要不支倒地时,那岿然不动的阴翳怪物却突然先一步开始消解,犹如融化的烂泥,层层倒塌溃散。

路乘抓住机会,用尽所有残存的法力,一鼓作气地将黑水驱退。

黑水倒涌回火山底部,光照耀于天地间,一切阴暗误会都被扫荡一清。

路乘喘息几下,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搜寻。

他走过重见天日的岛中林木,走过绿草如茵的茂盛草地,最终,在一处细碎光斑透下的树荫处,找到了那一抹安静躺在地上闭眼昏睡的白衣人影。

路乘疾跑到对方身前,辨清对方脸孔的一刹那,犹如一切的重负皆已放下,脑内紧绷的弦也骤然松开,他四肢无力地瘫倒。

但很快,瘫软在地的小麒麟又强撑起一股力气,将脑袋枕到对方微微起伏的胸口,他闭眼感受对方的气息,这一刻,路乘像是找到了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