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乘在甜美的梦境中安详睡着, 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恋恋不舍地醒来。
这一幕倒是很寻常,他时常会睡到这个点, 但寻常中似乎又透着一点不寻常,依昨日众人那种找麒麟的劲头, 怎么都这个时辰了, 还没有人催自己呢?
路乘带着这缕疑惑睁开眼, 便发现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抱着, 商砚书与他一样侧躺在地上,路乘抬头看他时,看到商砚书虽然醒着, 神色间却也有种刚醒般的怔忪。
他低头与路乘对视,突然伸手捏了捏路乘的脸颊, 随后又双手一起在面前这张带着白毛的马脸上反复摸索摩挲,犹如要在其上寻找什么。
路乘的脸颊都有些被捏痛了,他转过身, 用蹄子抵在商砚书胸口努力扑腾, 可算是把自己的脸颊解救出来。
他站起来快走两步从商砚书身旁逃开, 本想去看看其他人在干什么,怎么不喊自己, 却发现营地众人揉眼的揉眼, 打哈欠的打哈欠,犹如都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神色间带着股朦胧和恍惚。
难怪没人催自己。路乘一边恍然, 一边不解, 除了他和丑儿, 这个队伍中的其他人夜间向来是盘膝打坐, 并不入睡的,怎么昨夜好像全都睡着了?甚至还有郭朝阳那样的,这个点都还躺着没起。
商砚书来到路乘身后,初醒时的怔忪神色在此刻尽数消散了,他看着不远处似乎跟众人一样刚刚才醒来,正叠着昨夜卢新洲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的丑儿,眸色暗沉。
“哈——欠。”卢新洲伸了个懒腰,将那点朦胧困意尽数甩去后,他像是突然发现了营地中的异状,抓住身旁一名师弟便问,“你昨夜睡着了?”
“啊,对不起,师兄……”这名师弟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都金丹了还懒睡,实在是不该。
本以为卢新洲会教训他几句,却不想卢新洲直接略过他去问下一个人,问的同样还是:“你昨夜睡着了?”
“什么?谁睡着了?”被问的人睡眼朦胧的,至今还有些迷糊。
卢新洲再看其他人的表现,他也不需要再问了,直接朝众人大声喊道:“都起来!别睡了,都过来集合!”
杜子衡晃了晃身旁的郭朝阳,然而郭朝阳似乎睡得格外熟,卢新洲那声用上灵力如洪钟般响亮的喊声没把他喊醒,杜子衡也没把他晃醒。
路乘正好走到附近,见状,抬起一只前蹄晃悠了两下,杜子衡立即领会退开,就见路乘退后两步,一个转身抬腿,一蹄利落潇洒地踢中郭朝阳的屁股,将其踢得在地上翻滚几圈,终于“哎呦”着醒来。
“怎么回事?我怎么滚起来了?”郭朝阳摸着有点发疼的屁股,茫然四顾。
“因为你自己睡觉不老实吧。”杜子衡一本正经,又催促道,“快点,师兄叫我们集合呢。”
他把仍在纠结自己睡着的话屁股为什么会痛的郭朝阳强拽过去,与众人站到一起。
卢新洲神色严肃,他陆续又问了几个人,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昨夜他们那么多人,竟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着了,且似乎都还做了个梦。
“你也做梦了?”有人跟身旁的人议论。
“我梦到我修为突破了瓶颈,晋升元婴了。”说话的人语气颇为回味,仿佛留恋着梦中那种修为突破,实力大增的快感。
“我梦到我得到了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那把神剑还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一起惩凶除恶呢!”
“我梦到我领悟了一套绝世剑招!”
众人议论纷纷,且谈起昨夜的梦境时,多是一副不舍留恋语气。
“大家做的好像都是美梦呢。”杜子衡总结着。
“确实,我做的也是美梦,我梦到我一路修到渡劫期,比我师尊都厉害了呢!”郭朝阳同样留恋,毕竟梦境里的他太厉害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魔尊萧放,都不用他师叔出手,他就可以去解决了。
“你梦到了什么?”他又问杜子衡。
“我梦到我锻造出了一把与我分外契合的本命灵剑。”杜子衡自我剖析着,“我近来一直在为锻造本命灵剑的事烦恼,能够造出一把与我相契合的灵剑是我当下最为想要之事,而朝阳梦到修为提升,那应该也是你当下最为想要的事了吧?”
郭朝阳点头后,杜子衡还想要再来一个例子证实他的推想,便又问旁侧的商砚书:“商前辈梦到了什么?”
“唔……”商砚书看了眼身前的小马,没有直言,只是笑笑道,“倒也确实是我当下最为想要之事。”
嗯?路乘联想到早上商砚书醒来后的举动,突然一阵警觉。
“那就是了。”杜子衡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卢新洲。
卢新洲同样从其他人的梦境和自己的经历里总结出了这个结论,他皱着眉分析:“我们昨夜所有人全都莫名其妙地睡去,且都做了一个代表心中最为渴望之事的美梦,而这一切异状,都发生在我们昨日见到那只麒麟之后。”
他虽只是陈述,言辞排列间,却也将怀疑的矛头直指向对方。
立刻就有人反驳:“关麒麟什么事?那可是圣兽!”
“到底是不是圣兽都还说不准。”卢新洲昨日也跟众人一样对麒麟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此刻却是疑窦丛生。
“这只瀛洲岛上的麒麟在外貌上跟百年前那只一般无二,但其他地方,却是多有不同。”卢新洲例举出他们来时路上讨论过的那些疑点,又道,“而且之前那些据称见过麒麟的人,也都是回去睡了一觉,随即便治好了伤痛,他们到底有没有做梦,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奇怪状况又跟梦境有没有联系,这一切都很值得怀疑。”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我们做的梦是因为那只麒麟,但那也是美梦,没什么坏处,我感觉睡了一觉后,筋骨都松快了很多呢!”
“我也是!我还感觉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的更流畅了,这状态跟泡了灵泉一样舒爽!”
“就是美梦才要警觉!”卢新洲斥道,“噩梦让人恐惧警惕,美梦却让人不自觉沉沦,今夜再休息时所有人轮班站岗,务必保证无人再入睡!”
众人口上皆都应是,很多心里却是不以为意,毕竟麒麟怎么会有问题呢?他给人的感觉那样圣洁美好,那代表着光音天经的光符那样温暖明亮,他怎么会是坏的东西呢?
交代完了事情,卢新洲让众人去准备出发,虽然现在他对那只麒麟的身份充满怀疑,但却也不打算停止搜寻,当然,他也会提高警惕,除了提醒众人,卢新洲也走到旁侧,用传讯法器将他们这边的情况告知邹士杰那边,让他们在搜寻麒麟的过程中务必要小心,即便碰见对方,也不要贸然接近。
众人各自准备时,商砚书也在一旁给路乘喂灵草当早饭,路乘从他手中叼走灵草,柔软的嘴唇无意蹭过掌心时,他冷不丁问道:“你昨夜梦到了什么?”
路乘的动作霎时一僵,一双湿漉漉的黑眸朝上抬了抬,又立刻低下,露出些许眼白,鬼祟躲闪得犹如做了坏事的小狗。
“梦到我了吗?”商砚书以一个略有些强制的力道把路乘的脑袋捧起,微笑着道,“你不会梦到别人的,对吧?”
不光没梦到你,梦里还全都是别人呢。路乘的视线不能往下移,就努力往侧边移,反正就是不敢跟商砚书对视。
商砚书笑容愈发和蔼,手指愈发用力,路乘内心的冷汗也随之越流越多,正在危险的僵持时,一道出发的催促声将商砚书的注意力稍稍转移,路乘也随之找到了逃脱的机会,从商砚书手中挣开,拔腿就跑。
商砚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闪了闪,眸色中的暗沉与危险比先前看着丑儿时更深重几分。
不过他到底没选择在此时发作,调整好神情后,便又状似寻常地跟上队伍。
又是一日无果的搜寻,夜间,浓雾弥漫时,众人再次寻了处营地安顿。
照着卢新洲白日吩咐的,所有弟子轮班当值,务必保证不再发生昨夜那样莫名其妙全都睡着的事件,不过这并不包括路乘和丑儿,凡人总是要睡觉的,那美梦尚不知到底有没有危险,但凡人不睡觉身体却是真的吃不消,路乘其实倒是可以不睡,就像他其实也可以不吃饭选择辟谷一样,但他向来不会苛待自己,而且他很想再见一见哥哥,哪怕只是梦境,于是在夜色深沉时,他又一次入睡。
美梦如昨夜一般悄然降临,他的意识不断下坠,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怎么又睡着了?”路麟用笔杆点点他的鼻头,像是惩戒,却更多的是无奈的宠溺。
路乘鼻尖有些痒得翕动两下,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正被哥哥抱在怀中,面前是一张书案,书案上是一卷摊开的经文。
“娑婆世界,苦不堪言。”路乘念着写在卷首的这八个字。
“嗯,是的,娑婆世界,苦不堪言。”路麟抚着路乘背脊上的鳞片,细细讲解道,“‘娑婆’意为‘堪忍’,指代凡间人世,因为此间众生能够忍受十恶业和诸烦恼而不肯出离,故名堪忍世界。”
“人间有这般苦吗?”曾经路麟在讲解到这一段时,路乘这样问道,而眼下,也许是被勾起了回忆,他同样这么问。
“有的。”路麟像曾经一样回答,“人世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凡人终其一生,都在这八种相互交织的苦难中挣扎沉沦,难得解脱。”
曾经的路乘听到这里时不以为意,他从未离开过涿光山,对于人世全无认知,对人间的诸多苦难也是只听过个名字,不真正理解其间的挣扎与煎熬,但此刻,他却是附和说:“确实好苦啊。”
他在人世走的这一遭,除却每天都在身边上演的生老病死之苦,他也亲历和见证了爱别离之苦,而这还仅仅是八苦中的五种,尚有三种苦难路乘未能体悟,但他已经觉得这很苦了,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想去人间,只想跟哥哥一起待在这没有忧愁和烦恼,也没有任何苦痛的涿光仙山中。
以前的路麟听到他这种逃避想法,大概会温柔且耐心地劝解说服他,但眼下,路麟却说:“为什么不呢?”
“你可以永远待在这里,跟哥哥在一起。”他从后方将路乘轻轻环住,低喃说,“我的小路乘啊,你不必去人世遭受那些苦难,只要跟哥哥待在一起就好。”
如果能那样就好了。路乘心想,毕竟这里是虚假的……
唔……虚假的什么来着?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路乘突然有一刹那的恍惚。
营地之中,篝火噼啪燃烧,值守的人脑袋在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其余人也七倒八歪地躺倒,脸上俱是一副安详睡颜,仿佛在梦中无比的欢欣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