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间的一条土路上,路
乘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步履因连日的赶路和饥饿而虚弱蹒跚,
“咣当”一声,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摔倒后,他趴在地
上久久没有起来。
三天了,自他从风翼船上醒来已经整整三天了!
三天前的晨间,路乘照着往日的作息,睡到日上三竿后,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要伸个懒腰起床,却突然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天像是还没亮。嗯?他今天起得这么早吗?等等,为什么他哥哥也不在?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而且他现在在哪里?这地方怎么那么狭窄?跟他之前睡的卧榻完全不一样。路乘察觉到不对了,想坐起身,却发现脑袋顶上盖着什么,伸手摸了摸,像是层木质的箱板,他一脚把箱板踢开,这回视野终于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但仍然很昏暗,他像是在什么地下的仓库里,周围堆放着很多木箱货物。不对,路乘很快又否定了地下仓库的猜想,因为他从木箱爬出来后,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轻轻摇晃,跟地动那种摇晃又不同,这种左右摇摆的感觉,就很像之前坐在船....
船上?
路乘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在仓库里摸索一阵,找到通往上层的木梯后,很快爬到甲板处。来到甲板的第一眼,他先被明烈的阳光晃了下眼,伸手挡在眼前缓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看清四周,是茫茫无际的碧涛水波,而他正在一艘造型分外眼熟的大船上,巨大的风翼如记忆一般在船尾展开,气浪切割翻涌的水浪,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色彩,绚丽得犹如彩虹,也犹如一个绮丽的梦境。恍惚中,路乘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很快从飞溅水珠扑到面庞上的真实冰凉触感顿悟到,这不是梦,他真的在风翼船上,正在大河中央乘风破浪着高速航行。短暂呆愣后,路乘内心发出无声但也尖锐的暴鸣:他为什么会在风翼船上?!这里是哪里?!他哥哥呢?!前后两个问题都不太好得到答案,但是中间那个,路乘很快从船上的一名玄武卫口中得知,他们正在离开玄武城的航线上,具体在哪里说不好,大河茫茫也没什么照物,但船只很快会到达
一处名叫渔家渡的渡口,渔家渡离玄武城是大概八百里远。
八百里?!
他只是睡了一觉就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
尚来不及消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撼和抓狂心情,风翼船便已经缓缓减速,驶入停靠的渡口,路乘于是立即下船,他已经走得够远了,不能再远了!下船后路乘便沿着河道原路往回走,他哥哥还在玄武城里,他得回去找他!
凭着一股想找哥哥的冲劲,路乘一走就是三天,第一天他靠着之前在城主府打包的那袋点心,尚能支撑,第二天便存粮告竭,开始气力不济,第三天,就如此刻般,他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虽然十年前路乘为了找哥哥也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足足走了两个多月,但是十年前他下山时做了足足百年的心理准备,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决意出发的,这回却是睡了一觉,猝不及防下就开始流浪了,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啊?!路乘这三天心中几乎时刻在问这个问题,他此刻的疲累是身体上的,更多的却是心理上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的委屈,委屈他莫名其妙把哥哥弄丢了,也委屈他都丢了三天了,他哥哥还不来找他。虽然很大可能上,他哥哥根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根本无从去找,但是路乘不管,他就是好委屈。路乘像条晒干的咸鱼一样趴在土路上,一动不动,有乌鸦在枝头歪着脑袋旁观了一阵,跳下来,试探着往他屁股上啄了一下,路乘立即抬头,以一种气压很低的神色看着对方,乌鸦赶紧扑腾翅膀飞走,惊慌得羽毛都掉了一根。
赶走讨厌的乌鸦,路乘继续咸鱼趴,在内心把“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这个问题又重复问了八百遍后,时间渐渐到了正午。带着饭食香气的炊烟遥遥地从远方飘来,打着旋儿地在路乘鼻尖绕过,路乘心里仍在重复那个问题,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犹如被鱼饵钓走的鱼,无意识地顺着香味就走过去了。“诶诶,你有钱吗?没钱别碰!”茶点摊的老板语气很凶地开口。
路乘一下从那种迷魂的状态惊醒,诚实地摇摇头。
“去去去一一到别家要饭去!”老板说着还把路乘面前那屉南瓜糕端到了自己这边,像是生怕他抢了就跑。路乘风尘仆仆赶路了三天,刚刚又在地上咸鱼趴过一阵,脸上衣服上都沾着泥灰,模样确实有些邋遢,像个乞丐,虽然五官底子还在,但也不过是个好看的乞丐。之前流浪的时候,靠着这张脸,路乘得到过不少白来的食物,但这招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的,尤其他现在还长大了,不是之前容易引起同情的幼崽模样了,眼前的茶摊老板显然就不吃这套。路乘在茶点摊前又站了一会儿,巴巴地望着蒸笼里的点心,最终还是准备倒着耳朵失落离开。
在他路过摊位上的一张方桌旁时,坐在方桌边的一名灰衣男子突然开口说:“想吃吗?”
路乘立即抬头,他没怎么注意灰衣男子的长相,只一眼被桌上那几碟看起来就很美味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看着点心,用力点头。“想吃可以,不过一一”男人拖长语调,拿着一碟点心放到路乘鼻前,又突然往回一收,他看
往前踉跄了一下的路乘,笑吟吟说,“你用什么来交换呢?”
“不会是想吃白食吧?”他一副做作的夸张语气。
路乘倒了倒耳朵,他就是想吃白食,他又没有钱。
不,等等。路乘突然又想到什么,摸向腰间挂着的金鳞,虽然他不太懂什么法宝的品级价值,但这把剑金光闪闪的,应该也值一些钱吧?他几乎就要把金鳞解下来,跟男人交换点心了,但突然又放下手,说:“不行。”
“嗯?为何不行?”男人也是名修士,他看着路乘手中那把变换为金错刀形状的法宝,估量说,“这个的话,倒是可以换些点心。”“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不能给你。”路乘把金鳞重新系回腰上。
“哦?”男人正要饶有兴味地问一句“你师父对你很重要?”,却听路乘先开口说:“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回头找我师父还。”男人唇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了下,他勉强维持着常态:“为什么不是你还,是你师父还?”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路乘很理直气壮,“而且我又没有钱。”
“你师父就有钱了?”男人道。
“1.....该有吧?”路乘不太确定,他对商砚书的身家财产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每次想买什么他师父都能拿得出钱来就是了。“反正没有他也会想办法替我还给你的!”路乘一副只管花不管还的甩手语气。
“你还真是他的好徒弟啊。”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又道:“但我要去哪里找你师父?”
“玄武城!”路乘立刻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他!”
这样的话,他一路上的饭钱就都有人付账了,等到了玄武城就可以直接带着账单找他哥哥报销,简直不能更完美了!“为了要账我还得专门去一趟玄武城?”男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路乘的耳朵又倒下来,扒在桌边,难过且不舍地看着桌上的点心。
“这里离玄武城可不近,为何你师父在玄武城,你却在这里?”男人问道。
“我不小心在风翼船上睡着了.....”路乘说
其实不是不小心,路乘很确定自己睡着的时候是在码头上,他当时也只是坐在木箱上,并没有睡在里面,更没有盖上箱盖,按理说搬运货物的人不会注意不到他,但他愣是被这么盖在箱子里无知无觉地搬上船了,路乘心里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不便对旁人说。“你还真是够不小心的。”男人的语气带上了些莫名的责怪,仿佛路乘的不小心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所以你睡醒了就立即下船,一路往回走,想去玄武城找你师父?”男人说。
路乘点头,同时再次尝试说:“我师父应该也在找我,你跟我走一段路,也许不用到玄武城就能遇到他,可以让他付钱了。”“这可说不准。”男人煞有介事地说,“你走丢多久了?看你这模样也有几天了吧?你师父找来了吗?说不定他已经不要你了。”“不可能!”路乘有些生气了。
“就算他没有不要你,那么多天还没找来,足以说明你师父很没用。”男人微笑提议,“不要你那师父了,做我的徒儿如何?为师可比你那没用的师父厉害多了,而且你答应后,这些点心都是你的,如何?”他说着,还很有诚意地将一盘点心放到了路乘面前。
路乘垮着脸,方才还对这些点心馋得不行,此刻却是看也不看,他抬起头,正要大声驳斥,但在第一次认真看向对方的脸后,他却是突然愣了下,到嘴边的话也随之一转,欢快道:“好啊~”嗯?男人方才还很游刃有余,逗乐闲聊般,此刻额角青筋却是跳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无比和蔼,和蔼到甚至让人有几分毛骨悚然:“你答应得还真快啊一一”没等他这句咬牙切齿的话说完,路乘就已经精准地往他怀里一扑:“师父一一”
犹如流浪的小狗终于找到了家,他在商砚书怀里蹭来蹭去,蹭得商砚书都有些招架不住,叫停说:“好了好了。”他把路乘微微拉开,摸着自己的脸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用的可不是本相,而是法术变幻出的陌生面孔,衣物也跟之前穿的不一样,他自问没什么破绽,但路乘却好像一下就识破了。“什么怎么看?师父就是师父啊!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来!”路乘其实也没有什么认人技巧,只是在跟一个人相处很久后,会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就像无论怎么样,他都能认出哥哥一样。虽然其实第一次见到商砚书的时候,路乘好像并没有那种灵魂被触动的感觉,但是不重要,一定是因为他哥哥转世的缘故!反正他是跟着天外镜的指引一路找来的,不可能认错人!路乘答得分外理所当然,商砚书听着却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奇妙,他假身份众多,即便是在魔域共处数百年的属下,也未必能认出,他每次玩这种扮演游戏,暴露身份大多是他玩得倦了,主动使然,但路乘却好像不论如何,都能认出他,就像那夜保证的那样,碧落黄泉,苦海尽头,他都会找到他,奔他而“爱徒啊一一”商砚书将人搂在怀中,贴蹭着路乘的脸颊,这几日找人的烦躁和恼火尽数被此刻的愉悦取代。“为师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你了呢。”他似假似真地说。
“为什么要离开?”路乘立刻把商砚书的袖子抓紧,一副担忧恐慌状。
自然是因为,游戏迟早是会结束的。商砚书从不觉得这段师徒关系会长久,本就是一时兴起的游戏,难道他要跟路乘玩一辈子吗?等游戏结束,他可是要在路乘面前现出真面目,再给这傻徒儿一个狠狠的教训,来发泄他这些年在路乘这儿受的气的。正常人大抵会觉得圣兽麒麟很珍贵,尤其这还是只实力不强好控制的小麒麟,即便不杀了剥皮炼宝,栓在身边做个豢养的使役兽也不错,但商砚书的思维逻辑向来跟正常两字不太搭边,他才不管什么圣兽不圣兽,珍贵不珍贵,他行事只凭喜恶,路乘惹了他,自然该付出代价,而劫火太岁要的代价,往往都很血腥残忍。
不过,这是商砚书以前的想法,现在......
商砚书看着因他不回答、眼中不自觉开始聚起泪光的路乘,笑吟吟说:“爱徒不想为师离开?”
“嗯!我要跟师父一直在一起!”路乘的眼睛犹如打花的荷包蛋般,忍耐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害怕大哭,“师父一一“你不要走一一!”路乘往商砚书怀里一扑,泪水混着脸上沾的泥尘一起抹到对方衣袖上。
商砚书向来是有点洁癖的,此刻被路乘抹的满身泥点,却丝毫不见恼意,只回拥住对方,用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说:“爱徒那么不想为师走的话,为师也不是不能考虑下。”“不行!不许考虑!你就是不许走!”路乘一边哭得泪眼汪汪,一边还很霸道地放话。
“好吧好吧。”商砚书似乎很勉为其难,但眼角眉梢的愉悦欢欣却是藏也藏不住。
虽然商砚书答应了,但路乘的泪水却还一时无法止住,又哭了一阵,最终在商砚书的点心攻势下,才抽抽噎噎地慢慢停住。填饱了肚子,师徒两便离开茶摊,商砚书撒去了变幻面容的幻术,也重新换了身干
山风道骨的白衣,再用法术把
身泥污洗去,同样换了干净衣服后,师徒两便沿着河道往玄武城走
“师父一一”路乘走两步就不肯走了,他拉着商砚书的袖子,“你背我。
他理所当然到甚至不是询问,而是直接要求。
“为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
“因为我好累。”路乘一副指责语气,无论是三天的赶路还是之前的大哭都是很消耗体力的,他会那么累完全都是商砚书的错。“怎么就是为师的错了?”商砚书莫名道,路乘刚才哭确实是他搞出来的,但是赶路难道不是路乘自己在风翼船上睡着的原因吗?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呢,要问责也该是他问麦路乘,害得他连玄武城的那场好戏都错过了。
“要不是你那天下午有事出门,我怎么会走丢呢?”路乘振振有词,恶马先告状,“所以都是你的错,是你把我弄丢的,你要负责!”商砚书眉梢又是一挑,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路乘敢跟他这么胡搅蛮缠,还胆敢让他背他了。
搁以往他肯定是要恼火的,即便不发作,也一定要把这笔账狠狠记上,等着游戏结束一并讨回来,但是现在,商砚书只是叹了口气,以一种看似不情愿实则心情依然很愉悦的语气说:“上来吧。话音落下,都不等他蹲下身,路乘就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轻盈地扑跳到了商砚书背上,商砚书同时也稳稳地将其接住,抱稳腿弯,不紧不慢地沿着乡间的土路前进此刻并非农忙时节,他们所在的位置又是偏僻的荒野,一路走来不见人烟,只有道路旁原始葱郁的林大陆的汤汤大河,天地无边广阔,
空寂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路乘安静地趴在商砚书身上,搂住对方脖颈的手无声地紧了紧,他突然低低唤道:“师.....
“嗯?”商砚书往后侧了侧眸。
“我好害.....路乘小小声地说
“你怕什么?”商砚书心道你连我都不怕。
“我怕找不到你....”路乘呢喃般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种真实的恐惧,即便商砚书答应不会离开他,可还有情劫这么个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怕有一-天劫数
再次降临,他会跟哥哥因为
各种意外原因分开,他当然会去寻找对方,但是寻找只是过程,却并非结果,红尘这样浩大,光是去玄武城这段八百里长的路就已经很远很远了,而这对于整个人世而言,恐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路乘即便将整个人世都走遍,再上穷碧落下黄泉,可若是还找不到对方呢?商砚书脚步停了一下,他回头看着路乘,突然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伸手拭去路乘眼角的泪珠,语气不以为意:“你找不到为师,为师来找你就是了。
“可我都找不到师父,师父要怎么来找到我?”路乘倒着耳朵,神情还是很低落。
商砚书背着路乘继续朝前走,他随意道:“为师回头给你做一个法宝,你只要将
力注入这个法宝,无论你在哪里,为师都能感应到你的位置
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真的吗?师父你还会做这种法宝?”路乘的耳朵一下扬起来。
“当然。”商砚书说得轻描淡写。
路乘于是放下心来,想来他哥哥这么厉害,做个法宝也是简简单单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做商砚书说的这种法宝工序确实不难,只是受限于灵力流转的规则原理,法宝起效的范围总是有距离限制,就像萧放与城主府内某人通话的法器,就是只在玄武城范围内起效,而承天剑宗信所用的信剑,则并非即时的传讯,而是类似于信鸽样的传信方式,因而能够对话的距离比一般传讯法宝远得多,但却仍然有其距离极限,想真正达到商砚书说的“无论在哪里”,天上地下,唯有一物而已人生有魂魄,三魂七魄,紧密相连,即便离散,也冥冥中自有感应,取己身魂魄炼器,如此,可达天涯海角、黄泉彼岸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