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妤第一次见到容净程, 是在九岁。
那年她被容家夫妇从孤儿院领走,冯字姓被拿掉,改冠容字。
偌大的豪宅一度晃眼,高调的水晶灯看起来摇摇欲坠, 不堪一击, 她站在西幻风格的地板上, 抬头望着那盏灯, 思绪飘得有些凌乱。
而容净程,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十几岁的高中生满是少年气, 他穿着私立学校的校服,蓝白相间,不是普通校服用的天蓝色,而是一种更莫测高深的藏青,极度彰显颜色审美。
少年眉宇锋利,看见她的第一时间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也不嘲讽不讥笑, 更不怜悯,只面无表情地淡然丢下一句——
“别的我不管你,但不准到三楼来。”
后来她才知道, 三楼是他的地盘,包括一间收藏室, 和一间小型展映厅。
都属于他。
也是那一刻,她得知了他的名字,才入耳不过几秒, 便忍不住默着嗓音含着唇齿复述。
原来他叫容净程啊。
真好听。
第二次见面, 是容家夫妇要给容妤在寄宿学校办走读, 但因为公务繁忙, 便委托当时离得比较近的容净程跑一趟。
只隔了一条马路,容净程也没有拒绝哥哥嫂子的请求,想着反正只是去签个字,倒也不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才签完字要去帮小姑娘拿东西,就远远看见一圈男生女生将那道小小的瘦弱身影围起来,他们笑着闹着抛扔起来的东西,是她的书包。
那一刻,容净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几年前看过的一幕在这一刻重现,他明明是那么嫌麻烦的第一个人,还是帮那个名义上的小侄女出了一次头。
说来可笑,他们冠冕堂皇地落了侄女与叔叔的关系,可实际上也只差了六岁。
那个傍晚,他将纸巾递给满是泪痕的女孩,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将已经被踩坏的钥匙扣重新别进书包拉链。
他蹙眉,还是道:“坏了就换一个,他们不给你零用钱?”
容妤吸了吸鼻子,不肯抬头,一开口,哭腔根本藏不住:“这是我爸爸给我做的,买不到。”
容净程一愣。
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爸爸不是他那位兄长,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戳破了人家的心口刺。
从学校回到容家,两人都没有再去开口说话。
那个傍晚,容净程彻底记住了那个弓着脊背,忍着眼泪,却始终不肯表现半点羸弱不堪的少女。
明明才九岁,却倔强得要命,好像示弱是什么很丢脸的事,让她难以启齿。
那次的事情成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秘密,谁都没有向第三个人提起。
再后来不久,容家夫妇以“培养淑女气质”为由开始安排她学钢琴,为此特地请了业内知名的大拿,连新买的钢琴据说都是顶级大师匠心打造,来头大得不得了。
可饶是如此,容妤也在短短几天内看穿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弹钢琴的天赋。
同样的曲子,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只需要两三个晚上便能熟悉,而她却至少得一个星期,才堪堪能将谱子顺下来。
正是因为差距太大,她只好加倍练习,不想让容家夫妇失望。
挫败感与压力同时袭来,那段时间困扰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某天放学,她刚想去琴房继续练习,可还没上二楼,优美华丽的钢琴曲便先一步灌入耳膜。
她惊得停住脚步,孤身一人站在琴房门口,一眼便看见坐在钢琴前,身穿白色衬衫的容净程。
哪怕只有侧脸,优渥的面部线条也在第一时间吸引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容妤呆呆地站在原地,扶着门扉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心跳也不自觉加快。
似是发现了她的到来,指尖动作缓缓停下,容净程偏头看过去,随即起身:“平时听你弹噪音,我还以为是琴坏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来试试。
但显然,琴并没有坏。
脸颊陡然发烫,她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故意吵你的,我会很、很快学会的。”
下一秒,少年喉间无端溢出一节笑,他扶额,略显无奈:“没说你吵我。”
容妤一愣。
容净程:“你并不喜欢弹钢琴吧?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们给你安排的那些所谓兴趣提高,并没有一个是你真正喜欢的。”
容妤没应,五指却蜷得越来越紧。
明明还是小朋友的年纪,却把什么心思都埋在最深处,一点都没有小孩子样。
容净程如是想着,眼前忽得浮现一幕幕画面,陡然生笑。
跟他还挺像。
“过来,我教你弹。”
懒洋洋的嗓音充斥在琴房内,不浑厚响亮,却是青春期的少年独一份的恣意乖张。
他又道:“虽然不能保证你弹得有多好,但给你点小技巧,只要能糊弄那些人。”
他把话说得直白,容妤自然也听得通透。
明明一个字都没透露,可心底的那些不安却在顷刻间被一扫而空,嘴角下意识咧动,她立刻小跑过去,不忘继续端着“乖小孩”架子:“谢谢小叔叔!”
容净程:“……”
他抿唇,揉了揉太阳穴:“我和他不是亲兄弟,你也不用一口一个小叔叔捧着我,听着矫情。”
十岁的容妤看不透他眼底倦懒下的隐忍,却默默将他说得这番话记在心底,并且揣摩出新的东西。
比如,他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她那位养父。
/
与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容净程不同,转学后,容妤的日子过的很艰难。
哪怕头上顶着“容家女儿”的名头,可因为半路正好有圈子里的千金小姐,她的身份被一语戳破,甚至因为不同寻常的经历成了哪个圈子都不想融入的异类。
唯一不把自己当怪物看的,只有乔知懿和顾星格。
她很感谢他们的出现,但自卑的种子一旦埋下,很轻易便生根发芽。
再后来,容家老宅总会三番两次地举办一些派对或者聚会,来的人形形色色,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想起那个清冷淡漠,却又锋利到不可一世的少年。
好像在她眼中,“少年轻狂”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鲜活真实,让人印象深刻。
再后面,他结束学业从美国回来,同年,她十六岁,刚上高中。
到了青春期,班里的女孩子总会佯装无意地彼此打听,偶尔还会结伴到篮球场附近散步,为的是有机会和心心念念的面孔来个罗曼蒂克式的邂逅。
文理分班当天,班主任得知年级物理化排名第一的容妤居然选了文科,恨铁不成钢地把她留下询问。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讲是因为做名媛和学理科这六个字摆一起显得有所突兀吧。
养父母不喜欢。
她像个提线木偶,任由自己的人生被规划,被决策,她没办法。
回到容家老宅,没有看到养父母,却先在沙发上看见了一道多年不见的身影。
此时的容净程已经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气质比起四年前变化很大,不再青涩恣意,更显从容不迫。
坐在沙发另一个方向的容家老爷子也看见了她,立刻招呼她坐过去,还说“阿程给你们这些小辈带了礼物,快过来选选”。
乖巧地应了声,容妤小步走过去。
不算主家,作为北城知名的大家族,容家分支的小辈有很多,其中大部分都和容妤差不多年纪。
在一堆礼物里,她很快便瞧见一只相机。
那个牌子那个型号她记得,在某个杂志上看到过,各方面的性能几乎做到了领先全行业,价格不菲。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么名贵的礼物不应该属于自己,便也只在看了一眼后,就匆匆移开视线,随即选了样最泯然大众的。
可她没想到,当天晚上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她刚洗过澡,以为是家里保姆来送水果或牛奶,没多想便穿着睡衣跑去开门。
可没想到刚一打开,淡淡的薄荷气便率先涌入鼻腔,她一愣,面前的高大身影四目相对。
“小叔叔……”
“这个给你。”
男人言简意赅,她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那只高档相机。
受宠若惊的情绪立刻将她淋透,她下意识推搡:“不用不用,我已经选完喜欢的礼物了,这个留给别人——”
“那个真的是你喜欢的吗?”
他淡淡打断,目色如炬。
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那一刻,容妤好像能清楚听到来自心脏的猛烈躁动。
不是,当然不是,那种东西,她怎么可能喜欢。
她只是不敢去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一个笑话般的养女,怎么配得上呢?
数不清的情绪突然冲出来,她鼻尖一酸,还是没有去接相机:“可、可是——”
“没有可是。”
似是被她怯生生的语气惹笑,容净程不假思索地将相机塞到她手里,一锤定音:“乖小孩是最容易吃亏的,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或许将来,在你因为太乖而吃尽苦头诉苦的时候,还会有人怪你为什么这么乖。”
说完,他转身离开,半刻不停留。
手里的相机还撞在四四方方的包装盒里,掂了掂重量,比预想中还要轻很多。
这是她第一台相机。
好像这一刻起,她有了真正意义上去“体会兴趣”的机会。
容净程并不知道,那个夜晚,他给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究竟留下了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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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顾星娅的事情发生了,容妤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和他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于是在舅舅表示可以带她离开时,她坚定地表达了意愿。
当天晚上,她删掉了容家人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包括他的。
因为没了好友,她给他发消息他再也看不见。
仗着这个信息差,在出国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然后点击发送——
【容净程,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再也不见】
明明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不见面的打算,可大概老天爷就是喜欢玩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游戏。
即将二十四岁那年,生日前夕,迎着巴黎独有的雪夜风暴,银装素裹的艾菲尔铁塔下,她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清隽身影。
绵延不绝七年的情愫,好不容易在迎来熄灭的黑暗后,竟然就这么不假思索地复燃。
或许,那句“再也不见”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容净程,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