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昏了头了, 是鬼迷心窍。
就算沿着这条无人洲际公路一直走,走断腿,走到有路过的司机发现这里站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其实也不该给顾名尧打电话的。
这算什么?顾名尧会不会又算她欠他一笔呢?
蒋逢玉有点后悔。
尤其当她发现前来接应的那辆车的驾驶座坐着顾名尧时。
人实在应该避免在冲动的劲头上做决定。
蒋逢玉装睡装了一路, 临到市区, 灯火通明, 汽笛彻响,车子在伊萨首馆前两个街区的信号灯口停下, 等待放行的绿灯。
顾名尧目视前方,“是你要我来, 又不和我说话。”
蒋逢玉直起身, 手扒在车门上,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卫举动,不过她这会儿有意识,她清醒得很, 深觉愧对自己的良心和铮铮铁骨,深觉此前说的要离顾名尧远一点这话都像喂了狗。
没准还是狗都不愿下咽的那一种。
“谢谢你来。”蒋逢玉说,“这一回再算上明天的晚宴,咱俩扯平了。”
顾名尧看了她一眼, 踩了一脚油门, 车匀速向前驶去,“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
一直到从伊萨首馆的地下贵宾车库乘梯上16层, 蒋逢玉都在费解和哑口无言中度过。
她不太想和顾名尧说话, 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很擅长制造和善可靠的错觉,不知不觉就把人套进陷阱里去, 忽视他隐藏在背后阴暗的那面, 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有双重标准。
明明他耍赖在先, 说好一面,变成一夜、两夜、三夜,还让人真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
“从市中心到南郊,往返需要近一小时。”顾名尧说,“这是我为你付出的时间,其余的,包括推掉的两个技术会谈,以及可能谈成的一笔合作医疗项目。”
他反手扶住电梯轿厢旁侧金属把手,转身看向她,说:“你觉得扯平了,但我觉得没有。”
这双标衰人就是这样。
锱铢必较,绝不吃亏。
“昨晚凑整三小时,你要我今晚留下,那么起步算七小时,晚宴没三个小时不会结束。”
蒋逢玉也算账,“我的时间没你的那么值钱,也没有可以推掉的商业会谈和合作项目,不过我原本能用那些提升自己未来的竞争价值,或者和男友约会,但现在被你占用了。”
她说:“你觉得没扯平,但我觉得有。”
“可以算扯平。”顾名尧动了动胳膊,他换了一条撑着的手臂,“别再提男友这两个字。”
蒋逢玉达成目的,说行,可以,肯定不会在晚宴上说漏嘴给你戴帽子。
顾名尧移开眼,让她别说话了。
大平层往外看挺壮观,鞎川金银交错的灯火高楼一览无遗,蒋逢玉不知道该做什么,顾名尧把她带进来,自己接了一通公事电话,进了疑似书房的办公间,留下一句自便。
她盘腿坐在落地大窗前,借着外头的光亮看地面,一尘不染,头发和灰尘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她是最大的异端。
呸。
这要是个自我成长经营类游戏,就照现在这个身份,蒋逢玉相信自己能白手起家干倒富豪。
扯远了。
她点开测试任务界面,光幕和透明的玻璃窗几乎融为一体,像一块智能面板,蒋逢玉转进支测界面,挨个点过三个线索任务,其他两个没变化,但觅夫人,也就是储姮宇那一栏,羁绊数值却离奇地升到了75。
羁绊事件那一栏,原本是两件,如今变成了三件,名称叫做‘…未邀来客’。
未邀来客前的三个豆豆点省略号正跃动着,疑似同步加载失灵。
哈,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呢。
蒋逢玉暂时没纠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数值升高,因为她有别的更要紧的目标。
羁绊数值上升到了75,觅夫人名下的线索详情板块终于不再是上着小锁的灰色关闭状态。
与之相对的,那里现在出现了几个被框住的绿色细边小字。
【线索详情:已开放50%,阅览进度0%(请点击框符查看内容)】
光点触上框符的后一秒,一股巨大的拉力袭来,脑子和躯干疑似被分家,大难临头各跑各的,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太真实,只是没有痛感。
人声鼎沸,青春的气息浓烈,她所身处的地方是帝联大,看场景是新生入学仪式,大包小包的行李和稚嫩青涩的面孔到处乱飞乱跑,蒋逢玉不明所以地往前走,无意碰上某人的肩,她正要道歉,却发觉自己的身体直接穿了过去。
这里是和储姮宇有关的记忆线索,她是个窥伺秘密的天外游魂,又或者只是个意识体。
她碰上的人,正是储姮宇。
他浑然不觉自己身边正跟了个奇怪的生物,正小声喘着气往生命科学院的蓝紫色宽敞大棚方位走,他拖着巨大的、瘸腿的三轮行李箱,背上还背着只巨大的编织袋,和周围的新生格格不入。
他被某个快速奔跑的鲁莽高年级生撞了一记,只得到一句不走心的抱歉,储姮宇摇摇晃晃地跌倒,编织袋狠狠蹭到地面,擦破了一大片,瓶瓶罐罐哐当作响,可疑的液体渗出,散发异味。
精英阶层最大的仁慈是对弱小视而不见,没人投之以轻蔑或冷漠的审阅目光,也没人多管闲事出手相助。
蒋逢玉蹲在储姮宇对面,看他重新归置收纳,太阳很毒,鞎川的九月心狠手辣,储姮宇的脸比她记忆里的健康不少,不泛着瘆人的惨败,下巴也不那么尖,正一阵一阵地发汗。
他的手指被破口的玻璃罐子刮伤,殷红的血珠窜出来,另一只修长的手伸下来,抓住罐子的顶部,一言不发地拎走,带着其余的无用物件一齐丢进了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储姮宇没抬头,只愣愣盯着那只手,虎口有一道弯曲交叉的十字形瘢痕,很突兀。
他不知道这是谁,但蒋逢玉知道。
她仰着头把脖子弯成一个离奇的弧度,又起身小跑了两步,企图跟上那名默默无闻的好心人,在强制被拉回储姮宇身边前,蒋逢玉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秦周悯。
……
谁要看她俩的背德故事了。
储姮宇费劲巴拉领过新生册子和学生铭牌,按照门号进了大厅,他的房间对面已经有人,搬运专员正一样一样的把行李往里运。
房间的主人正被不少同级新生包围着,温柔和煦的谈话声溢出,几秒过后,老熟人从人群当中走出,朝着储姮宇迈来两步,他说你好,以后我们就是厅友了。
“我叫顾名尧。”顾名尧似乎毫不介意他的狼狈情状,“你呢?”
这是孽缘。
但天定还是人为,很难说。
Beta和alpha或omega混宿,校史上确实有过这种记录,可顾名尧这样身份的人,放着校外的高档单人公寓不去住,难道只是为了图个亲民和善的名头才来窝宿舍么?
顾名尧是什么时候盯上储姮宇的?
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家里曾经开过一家信息素专研所的?
现在她还没有答案。
新生入学式在那天下午举办,顾名尧理所应当地上台发布宣讲。
而与他刚定下公开婚约的秦周悯,帝星的皇储,也许是出于撑腰长脸的目的出席,但绝非自愿,像根只会呼吸的杆子一样静静立在他身旁,直面不知疲倦的闪光灯。
储姮宇没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没认出她,只专心致志地咬着笔杆在快翻烂的药用植物学教科旧书上写写画画,他对未来的憧憬远超礼堂里百无聊赖坐着的大多数富家小姐少爷,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
清脆的翻页声响起,唰啦一下,在储姮宇埋着头掀过一页纸后,蒋逢玉似乎也被掀了过去,她被压扁、揉皱,在又一次遇到松快的空气时弹了回来。
空间是昏黑的,燃着两盏造型别致芳香扑鼻的蜡烛灯,储姮宇的头发剪得很短,很平整,是个粗糙的乡下小男孩,他对面坐着同个大厅的室友们,包括顾名尧。
几人共享同一张铺地软垫,零食饮料散落着,正中却被清理干净,端端正正卧躺着一只暗绿色的酒瓶。
好俗,真心话大冒险能玩这么多年也是奇事。
酒瓶骨碌碌滚动,指向顾名尧,起哄的喧闹响起,为首那人贼兮兮开口:“做秦周悯的未婚夫是什么感觉?”
顾名尧仍然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笑脸,他伸手捉来一只小杯子,一饮而尽。
“欸——没意思。”
换了下一轮,瓶口转向储姮宇,他像个骤然被发现的隐形人,处于视线中心让他有些不习惯,发话的人问:
“请用五个字形容你的心上人。”
储姮宇不是顾名尧,他没有闭口不谈还被包容的权利,几趟推拉下来,他终于红着耳根开了口。
“伤疤……很好看。”
他成了众矢之的,一遍又一遍地被盘问,此后被要求详细描述心上人时,储姮宇的眼睛因为酒精有些迷瞪,他大着舌头说:
“第一次见面,新生开学那天,她帮了我,没有别人帮过我,只有她。就只有她。”
“……名字?不知道的。”
“脸也、没看清。”储姮宇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眼睛亮着,蒋逢玉缩着腿坐在酒瓶旁边,托腮听他讲,“右手虎口那里,有个交叉的十字形疤痕,我记得的。”
顾名尧周身那种柔和的气场没变化,他笑着,和其他人一样揶揄储姮宇,但那双小鹿一样机敏的眼睛保持着清明,几分钟以后,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起来有点累了。
再不识相的人到了绝对的地位面前也会变得识相,散场以后,储姮宇半跪着清理他被扰乱的房间,但客人没全走。
顾名尧把垃圾袋从他手里提走,带点歉意开口:“下次去我房间聊天,你觉得怎么样?”
蒋逢玉对此评价为居心叵测。
顾名尧发现了。
储姮宇喜欢的人是秦周悯。
储姮宇想要重启家族生意,重启他母亲被查封的信息素专研所,他有技术也有脑子,只是缺钱和人脉。
很不幸,顾名尧全部都有。
他的手段很险,但很管用,回回如此。
秦周悯注意到了这个可怜又穷酸的beta,而储姮宇被卖了还给数钱,眼巴巴跟顾名尧分享暗恋日记,不知道自己老底都被扒空。
大三下学年,在冬天降临的某一天,乔装打扮后去黑市买强效信息素干扰隔离剂的秦周悯又一次遇到了储姮宇,后者为筹资开办专研所铤而走险倒卖狐尾鸢反被勒索挨打,缩在墙角抱头忍痛的阴沟老鼠遇到了他的救命恩人,他的真命天女。
储姮宇认出她的疤,第一次鼓起勇气追上去,不知死活地拉下她的兜帽,隔着厚厚一层面罩描摹冷锐的五官轮廓,却连她的眼睛都不敢多看。
秦周悯的掌心被塞进热烘烘的一枚土晶石鸢尾银戒,他蠢到忘记留联系方式,只径自跛着腿跑开。
后来的事,储姮宇自己已经大致讲过、控诉过,蒋逢玉偷听过一遍,此后再用自己的眼睛再去看一遍,体会大不相同。
满心欢喜以为找到命定之人,却在上流社会的朋友邀请参加的聚会上发现他的真命天女其实是别人的未婚妻,高不可攀的帝星皇储,这是一道残忍的雷,把那条伤痕累累的朽木再次劈开。
早有预谋的顾名尧假意邀请秦周悯同去山屋赏景过夜,声称那是母亲和女皇的意思,到了那里却状况百出,先是屋门锁钥出错,后是突发结合热。
高浓度的omega信息素理所应当地勾出alpha的卑劣兽性,秦周悯原本可以自控,但再混一支自制高剂量催化药,神仙下凡都抵不住。
顾名尧给储姮宇打了电话求助。
他的声音里有罕见的惊慌失措,但表情还是那样波澜不惊,似乎万事尽在掌控之中。
捉奸的场面够惨烈,衣衫凌乱的alpha和遍身伤痕的beta,面色铁青的女皇和不知所措的护卫小队。
还有一个置身事外的受害者。
顾名尧一步步把储姮宇往回不了头的路上引,像温水煮青蛙,直到青蛙仰面朝天死到临头,才发觉是怎么一回事。
蒋逢玉只能看着,做个旁观者。
她的头皮被无形的手揪紧了,撕扯疼痛密密麻麻袭来,褪色的风雪夜小山屋从眼前飞速撤开,光幕闪着,熄灭前,她看见觅夫人界面的线索详情那栏,阅览进度是25%。
这也许是储姮宇近1/4的人生档案,但她还没弄明白,这些狗血的情感纠葛和那场花圃爆炸案、以及最初她要查证的投毒案,究竟有什么关系。
蒋逢玉的眼前暗了一阵,而后夜晚的城市灯光照进窗内,照出她身前的人影。
她心里出奇的平静,蒋逢玉没觉得自己有动,顾名尧却摸了摸她的眼尾,捻过两根睫毛,问她:
“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