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情beta(七十一)(1 / 1)

人类擅长伪装, 进化的需要让这狡猾的物种无所不用其极,外表可以造假,声音可以造假, 身份可以造假, 但说话的口癖、惯常的用语,总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跑出来。

把人出卖的,往往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习惯。

游泳馆本身指代意味已经够强烈, 她倾向于自欺欺人, 毕竟对付一只疯狗总比对付两只来得轻松。

但如果连出口的话都一字不差的话,足够蒋逢玉确定,在那些混乱的、疑似记忆场景中出现的对话人物, 起码有两个及以上。

挺好的,再来一个就能凑桌麻将了。

蒋逢玉分了心思考事情,慢吞吞走过去, 站在靠窗那一侧床边护栏旁,她的身影黑长一条,顺着歪斜的光线投下去,晃在黄聿之脸上。

不好说他现在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第二针什么时候打?”蒋逢玉回了神, “我听玫允说,你是发炎引起的高热。”

“十点。”黄聿之说, “站着不累吗。”

还行,和你说话其实更累。

蒋逢玉回头看了一圈,床对侧有小沙发,门口角落也堆着两只折叠靠背椅,她迟疑片刻, 黄聿之说:

“坐这里。”

他的手停住的地方, 是那张窄窄的单人病床。

坐当然是能坐的, 把护栏拉下来就行的事,但抛开单纯的行为本身,其后的意义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只是顺路来看一眼。”蒋逢玉说,兢兢业业地秉持着有来有回的推拉精神,“你没事就行。”

黄聿之伸手按下床头某个旋钮,右侧护栏应声而下,他顿了顿,“医师似乎没说过我没事。”

医闹,这是纯纯的医闹。

蒋逢玉也没真打算走,闻言点头,弯腰坐在床边,与他正对着面,谁也没说话,她想找点话题,沉默久了还有点拘谨起来,放不开手脚。

黄聿之倾靠过身体,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动作很轻,蒋逢玉不太确定那是否存在示弱的含义,她大可以这么解读,但黄聿之也可能只是以退为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常把这种公式化的套路用在她身上。

腺体炎症让身体感官都有些迟钝,黄聿之闭上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气。

他低低地开口,“你在想什么?”

她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自己,拷问她,明明强制压下那些念头,但每到深夜,它们又将卷土重来。

说只有他、只要他的人是蒋逢玉,轻易地动摇、把他推开、让他受伤的人也是蒋逢玉。

其实他应该让她走,黄聿之这么想。

但生病的人是有特权的。

他在她那里也该要有特权的。

也许那个漫长而充满折磨和凌迟意味的梦让他不可避免地有些优柔寡断。

蒋逢玉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指沾上点滞涩的水汽,她碾开湿意,想了想,说:“我在想,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弄生病。”

黄聿之笑了一声,他应该庆幸她无法在这个姿势下看见他的脸。

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而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他,也很难保证从头到脚都挑不出错。

他的嘴角扬起的弧度慢慢收平,黄聿之半睁着眼,她的手掌停在视线范围正中,和他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被面,左右不过几厘米的差距。

梦不该是这样的吧?

醒来以后该要逐渐消退的,到最后只能记住其中一两个关键意向才对,可是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从头来过,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样裹住他?

那个梦光顾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就像是对糟糕透顶的现实生活的映射,她站在别人身旁,用专注而投入的眼神望向那人,而他站在遥远的另一边看着,心有不甘,期待她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转过脸,转过那双可恨的眼睛,也一样专注地看着他,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他一个笑,又或者再心善一些,走过来,一个拥抱,或者一次牵手也好。

但他什么都没做,她也没来过。

那是他会做的事,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自尊,他不需要追求任何人,不会因为对某个人求而不得丧失理智,黄聿之这三个字被虔诚地捧着,他的生命里只要有夸赞和偏爱就够了。

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的人,值得他为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

但归根究底,黄聿之很清楚,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感情不可控,所以才有一部分人将它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她打算走了,他才刚做好开始的准备。

半途而废或许是她的习惯,但绝不会是他的。

无论那梦是警示的预告还是别的什么,黄聿之都没打算让它成真。

“因为有人总让我伤心。”

黄聿之缓缓抬起头,眼睛的褶皱像一弯流动的小船,他扶住她的肩膀,蒋逢玉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关于他要做的那件事——

她一动也没动,任由他靠过来,碰了碰她的嘴唇,一触即分,分明很轻一下,但过分地黏、湿、热。

黄聿之停在半寸以外的位置,唇还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姿态,望向她的眼神像含了一柄钩子,肆无忌惮地向她暗示:

他期待她的回应。

“抱歉。”黄聿之说,“这是不是算冒犯你了?”

“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这样越线。”他存心这样问,这问题是个陷阱,就等着她往下跳,“你打算怎么办?”

蒋逢玉看着他,非常怀疑黄聿之其实正为此感到兴奋。

问她打算怎么办,好像一副真心赎罪的忏悔样子,可是眼睛里满是挑衅的笑意,如果她说要惩罚他,听起来也像变态的奖励。

她想了想,说:“这要分人。”

黄聿之点头,“那么我是哪一类?”

这很难说。

蒋逢玉看他一会,思考该怎样回答才能显得游刃有余,最好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大人物,最差至少也别输了他,空涨他人志气。

她犹豫过,张嘴答:“看你想做哪一——”

话是彻底说不下去了。

叶片沾身的风流小人倒还勉强能做一做。

黄聿之又一次靠了过来,桃花粉瓣一样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挂着一星两点水珠子,晶亮亮,圆滚滚,不知道从哪里挤出来的,随着睫毛微微颤动的弧度往下滑。

蒋逢玉盯着看了几秒,曲起手指轻轻蹭掉那点水珠,他的眼皮也很烫。

热度肯定没退下去。

黄聿之有点焦躁,蒋逢玉察觉到点异常之处,暗自比对着,心道大概生病的男人都这样,黏人又不安,又要哄又要抱。

勾缠的水声在昏暗的房间内腻到烦人的程度,蒋逢玉静静数着时间,突兀地想起不知哪本宝典上的黄金定律:

不论情况如何,绝对不能当冤大头予取予求。

想想倒也真没错。

黄聿之想怎样就怎样,以后还有规矩没有。

前期油门踩太快,总会让后半程显得疲力。

有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要想学黄聿之那套老办法吊着他,总不能让驴早早地就把吊在前头的诱饵啃没了。

蒋逢玉适时地向后退开,抓住那只扣在她肩上的手,黄聿之睁开了眼,投来的视线有一瞬间放空,很快又恢复清明。

接吻被推开这件事,无论在什么场合下发生都不令人愉快,何况气氛正到位。

他原本打算给她一点甜头,可是她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在乎。

黄聿之的脸色因她的闪避而有些凝滞,他偏开脸望向窗外,不再看她。

“好好休息。”蒋逢玉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冷酷无情,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关切道,“高热需要保证休眠质量。”

隔着一层被子交握的手没松开,她的手掌陷进薄被内,指缝是另一人的形状,黄聿之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轻笑起来,顺着她说:好。

他的话同意她走,可是肢体语言显然并非如此。

要推开当然能推开,黄聿之根本没使几分力,他只是要她做出一个选择。

蒋逢玉咂摸出点意思,闲闲开口,“黄聿之。”

他应声转过脸来看她,鼻腔内也懒懒答‘嗯’。

蒋逢玉俯下脸,在他作出反应之前贴住温度仍嫌高的侧脸,往眉心落下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很快利落地转身离开,话音缭绕在空气中,“晚安。”

黄聿之重新向后倚住床头,仰起脸望向光洁的天花板面。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回答他,黄聿之在蒋逢玉那里,属于哪一类。

他闭上眼,残存的古怪梦境画面一闪而过,依旧是她的脸,她的身体,快步跑着,扬着笑,迎接另一个人的怀抱。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最早出现时……

她甚至还没来到他身边。

也许是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气很冷,下着雪,他从寝床上惊惧地坐起身,发觉睡衣和枕罩被汗打湿,他的手微微地打颤,没由来地向上伸去心口部位,静静感受那股陌生而离奇的情绪。

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谁,是张从没见过的脸孔。

可是身处梦中的他却无疑妒火中烧。

黄聿之把这当作不愉快的插曲,伴着异样的焦躁重新睡下,照常重复枯燥的训练,一天、一周、一月,时间按部就班地推移,有关梦的记忆逐渐消退,而新年前夕——

她出现了。

队内聚餐地点选在大学街某个高评分老餐厅,低浓度的果啤经过胃的消化,经由口鼻呼吸释散在空气内,黄聿之很厌倦那种场合。

在成年之前,他的祖母从不许他参与那样的酒桌应酬,而成年以后,似乎一夕之间,他在所谓的家人眼中就飞速成长起来了,某些事情变成他的关卡,砺练,母亲是这么说的。

他仍不被允许参与更高层级的、家族之间的交易场合,同龄人有哪些,家庭都是做什么的,黄聿之一概不知。

他是一座飘着的岛,祖母和母亲希望他是座孤岛。

黄聿之对此适应良好,没期待会有人锲而不舍地试图留在他身边。

直到某道阴影遮住餐厅花园长廊内扰人的灯光,她的声音响起来,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但他有种错觉,似乎她与他早就相识。

“喝点水会好一点。”她说,“你好,我的名字是蒋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