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鸣声不断, 像泡过水故障的机器,眼前似乎也将卡出黑白条纹, 某道时断时续的电子机械音忽远忽近,蒋逢玉缓缓捂住耳廓面,小幅度地晃了晃头,掌心泛起湿意。
是水。
“…断联…异常…请…回复”
“我——”
一声尖锐的重响传来,类似镜子被坚硬物体砸碎时发出的动静,蒋逢玉反射性地侧过身低下头躲闪碎片,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传来。
她直起腰侧身望去, 那面本该完好无损的、占据洗手间大半面墙的镜子正以可怕的速度缩小,朴素的白墙被秀雅的中古装饰品覆盖, 镜子边框刻着浮雕, 暗金色, 是垂眼哭泣的女神像。
造型别致的银制奖杯顺着吸水毯滚了半圈, 停在她脚边。
这是噪音的根源。
镜子被打碎了。
正中间是底座砸出的圆形凹陷, 由中心向四周裂开不规则的蜿蜒纹路。
这里不是丧堂的公共厕所,是某个绝对陌生的时空。
是…某人的房间。
蒋逢玉站在高台洗手池前, 脸孔被碎裂的镜片分割成扭曲的无数块, 她伸出手抚上其中一块,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些古怪的、来路不明的场景当中看清这副身体。
手是她, 脸是她,身体也是她。
五官分布无一不同, 脸颊瘦了些,骨骼走向越发清晰, 头发变得更短, 齐耳长度, 这没为她增添半分乖巧的学生气, 反而让她看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刀。
她的脸上有疤。
从眉角上扬,隐进发际线边缘,已经很浅淡。
蒋逢玉微微倾过上半身,盯紧了那其中的自己。
颧骨红了一片,异常醒目,她扬手轻轻触碰,刺痛感迟缓地传来。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也许正是镜子破坏者。
蒋逢玉从镜中向后看去,属于她的眼睛捕捉到另一抹身影,是他,不是她。
那副面孔一如此前那样,蒙了纱一般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五官的分布情况,以此得知是个正常人。
但身体,身体是清晰的。
来人光裸着上身,赤足,黑沉沉的裤料熨帖地卡在胯骨处,掩住此下的肌肉线条。
“又闹什么脾气。”
分明是她的声音略有厌倦地说着。
极具侵略性的灼热气息一点点将她侵蚀,那是绵长而难捱的一个吻,让她不可自抑地联想到某种捕食者。
她生理性地反感,很难说明缘由,攻击的冲动天性在身体里翻滚着、叫嚣着,大脑发出接受的指令,但她的手忍无可忍地伸了出去,重重将那人推开。
“躲什么。”
那道声音听不出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她在顷刻间意识到,他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她安慰性质地碰了碰那人的唇角,“我不能呆太久。”
他的眼睛盯紧了她——尽管她无法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随后低声道:“不会有人发现。”
他伸手抚上她的嘴唇,他的身体那样热,可是手却凉得瘆人,凉得她别开脸,但他没打算收手。
指腹陷进微微开合的缝隙间,碾磨着牙齿。
她尝到血味。
她催促着,做出包容的姿态,“你快一点。”
身体一轻,她被握着腰提起,心脏沉沉落下,洗手台的边缘不是个理想的座位,上身和手臂因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后仰,支撑的手碰到一片原本整洁摆放的洗漱用具。
什么东西落下了,她垂下头去看,下巴却被捏住,转回原处。
“昨晚开心吗?”
她拍开那只手,心情似乎在这一句话间变得极差,也许是有些恼羞成怒,蒋逢玉了解自己在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说出什么样的话。
她的口气硬邦邦的,“我说过吧,别再跟踪我。”
那人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这毫无疑问是个具备特殊含义的动作,他顿了顿,缓缓抬起手,捻住她侧脸的发丝,细滑的触感擦过指尖和掌缝,他鼻尖微动,凑近了她耳边。
“我也说过吧。”
“再去见他的话……”
强烈的光从不知何处照了进来,带着撕碎一切的力度和气势,S001的金属质音像一支锋利的箭,扎住了她的心脏、大脑,或者意识,试图将蒋逢玉从那里带走。
“听到请回复。”
“重申,听到请回复。”
蒋逢玉顾不得狼狈地跪倒在地,胡乱扯开衣领纽扣,寄希望这动作能让她呼吸顺畅,手指动作有些慌乱,她令自己冷静下来,简单的呼吸吞咽过后,试图开口回答。
但另一股强硬的无形气流将她裹挟着,重新卷进漩涡之中。
此前的一切都比不过当下可怖的疼痛。
这疼痛并不来自心理,绝非心因作祟,它实打实的、毫无保留地来自身体。
哪里都很痛。
嗓子干得几欲冒火,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连手指也脱力地垂下,很难恢复动作。
骨头似乎被挤压过,每动一下都咯咯作响,她变成一台即将报废的老旧而生锈的机器,外力将轻而易举地将她击垮。
“嘘——”
“我知道。”低柔的声线伴随着温热的触碰蹭过她的耳垂和眼睛,诱哄一般的口气徐徐道,“我知道。”
“很痛,对不对。”
“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吐不出像样的句子,紧紧地咬住齿关,舌面泛酸反苦,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急促气音。
她颤抖着别开脸,额头抵住那片肩,视线艰难地对焦,在看清当下状况后,瞳孔急速地放大。
一只手牢牢地扣在她右下腹的位置,指缝内露出深红色的黏稠血液,他的袖口全部浸湿。
她的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冲力,蒋逢玉不愿把那称作回光返照,但别无它解。
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仓惶地低下头去看,一只锋利的匕首停在那里,被那具身体吞没大半。
鞋底叩击地面,宛如来自地狱的催命音,她重被揽进怀中,侧耳听见剧烈的心跳,他无疑兴奋着。
她的头发被他用手指耐心地梳理,直到每一根发丝都完美地垂顺贴合彼此,他安抚地吻了吻发顶,与此同时,那只雕花银柄的匕首被一寸寸拔出。
“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很想告诉你。”
他推开她,自顾自把玩着那只染血的匕首,缓缓拭去成片的血痕。
“人实在不该到处乱跑。”
“下次不要这样了。”他笑了笑,胸腔发出共振,“抱歉,你没有下次了,是不是?”
“…高危警报…重复…生命值…撤离程序…”
是S001,但那声音属于眼前这个虚构的时空。
她咬紧下唇,打着趔趄扑上前,扑进那人怀中,他意外地轻哼一声,随后施舍般的拥住她,手掌在她腰背后侧轻柔地摩挲拍抚。
她吞下腥苦的唾沫,闭了闭眼,发颤的手坚定地伸进衣服内袋中,捉住某样尖锐而细长的利器,在他俯下脸时抬起手,狠狠地扎进近在眼前的脖颈中。
暗金色的光从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红色的雾在此后慷慨地降临。
她活不下去,他也得死。
“检测到异常数值波动。”
“检测到异常断联活动。”
“测试员:蒋逢玉,听到请回复。”
“前端呼叫,来自编号:S001,听到请回复。”
“我……在。”
她低声喃喃,明亮的光线令瞳孔急速收缩,蒋逢玉死死扣住冰凉的洗手台边缘长角,后背被冷汗浸湿。
“我能听到。”
S001的声音有一瞬间松缓下来,“即将上报故障情况,受审后将交由工程部后端审阅检控。”
“经检索分析,最近一周内出现此类异常共两次。世界安全性需重新评估。”它迟疑道,“未有符合中止任务条件的危险事件发生,暂无法激活撤出权限。”
“干脆等我死透了再撤。”她咧开嘴,讥讽一笑。
S001沉默了一会,声音显然有些萎靡,“在下一次安全评估文件下达之前…请务必重视人身安全。”
她该再嘲讽几句的,但那于事无补。
蒋逢玉压着眼盯着镜中那人,她本该无比确定这是她自己,可虚无感死死缠绕着她。
在那一段漫长的时间内,S001,这个本该根植于她识海身处的系统,似乎被强行屏蔽了。
它无法看见她经历的所有,无法回溯记忆,因为那不在游戏云存储器的备档记忆内。
上一次这种事情发生时,它管这叫‘疑似私人记忆’。
这是真的吗?
迄今为止经历这一切的她,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危险场景中出现的另一个她,沉睡在游戏休眠舱内等待测试结束的她,谁才是真的?
那些是她的幻觉、妄想,还是此前发生过但被遗忘的事?
游戏测试这一职业存在高危风险,她所认识的专职工作人员,有好几人在撤退之后出现记忆断层,武游伤害度高,战场、军事基地、怪物巢穴,心理创伤伴随着极高薪资和预后补偿,开一次工够吃两三年,圈子里总这样说。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精神评估报告书准确无误,是否真正存在预知未来的可能?
预知未来,这四个字令她有些不适。
糊弄周野时她确实这样说过,但蒋逢玉向来不信这些。
假使那些事确实将在不久的未来、在这个游戏异世界内发生,蒋逢玉想极己所能躲开。
她的手掌轻轻按住了右下腹,停在那个置她于死地的伤口部位,随后掀起了衣角,手指游疑地绕着圈打转。
没有皮肉被破开的痕迹,没有伤疤,没有疼痛。
没有任何异常。
蒋逢玉直视着镜面,她的嘴唇颜色浅淡,显得那几道齿痕尤为醒目。
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却又为这动作想起那个企图杀死她的人,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缠住几根脆弱的发丝。
蒋逢玉步伐沉沉地迈出洗手间,她清楚自己现在亟需休息。
她需要回去,回到一个让她感到平静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人在的空间,一个安全屋。
急促的脚步硬生生被截断,不速之客正站在洗手间的对侧墙角,静静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