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被叫做汪腾懿的年轻女人,也就是蒋逢玉所熟知的一一汪仪,她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握紧了床尾金属栏杆,不屑而倨傲地喷了口气。随后朝那男人抬了抬下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男人习以为常,甚至到了一种适应良好的程度,他的脑中大概有个过滤器,把于他无益的冒犯统统屏蔽掉了。“别站在那里。”他叩了叩门板,“伤口还没处理,毕竟是医院,要提防交叉感染。”
汪腾懿用种费解的眼神看着他,抬指在额旁转了两圈,“从早装到晚还不嫌累啊?”
男人平静地移开视线,对着汪铮无奈一笑。
“贱货。”汪腾懿挑衅地咧开嘴,
“重新看见我这张脸,气死了吧。”
汪铮低低咒骂了一声,语速极快,蒋逢玉为那脏话的粗俗程度睁大了眼,又迅速收回去,视线落在鞋尖上。“滚回床上去。”
"现在、马上。”
汪铮抿紧了嘴唇,竭力抑制即将登顶的怒意,她没看站在身旁的男人、她的丈夫,也许是羞愧作票。她的声音中透着杂糅的情绪,恼怒占据大多数。
汪腾懿无所畏惧地抬起脚,在床周那一圈用力地踩跳,玻璃和浅色瓷片混杂的硬碎渣子顺着她的动
乍扎进足底皮肉间,她却似感觉不到疼痛。
“怎么,怕我出去丢人现眼?把你汪大检察官的面子都掉光了?”
她慢慢直起腰,摇了摇头,“早就说过了,我死在外面就是最好的结局。”
“何必费力把我抓回来?”汪腾懿捂着嘴,作恍然状,“哎你看我这脑子,忘了。”
“检察总长竞选很要紧吧?你的那位政部高官婆母可为你付出了不少时间精力,总不能让她白费力气。”“我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作死了,到时候还得你出面来收尸,是不是?”
汪铮的眼睛窜出火来,蒋逢玉抓着拖把杆,不着痕迹向门外挪了挪。
男人叹了口气,大约是不愿看她将战火蔓延至不在场的他母亲身上,出言打断:
“汪腾懿。"
“时间不算早了。”他朝墙上电钟看了眼,“你母亲明早要去参与法案修改众议会,没时间陪你闹。汪铮按住他的肩,侧身上前一步,语带警告之意,“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许你再和符谨呈接触。
“找死你自己尽管去,绝不允许再靠近符云屏的女儿一步。”
她的声音放低了些,语速又在那基础上更加快,似乎对外人在场存了几分忌惮,但不多。
也许是因为蒋逢玉当下这副人畜无害的老年清洁工身份不太可怖
蒋逢玉低下了头避开视线接触,耳脑协同勉强识别字句,将其间两个人名牢牢记住。
符云屏...她总觉得似乎在哪处听过。
“怕了?”汪腾懿细长两道眉高高挑起,“不是你让我去和符市长的小女儿交好的时候了?”
哦,想起来了。
首都现任市长,符云屏。
班仰被抓后,她还被声讨beta的激浪波及,大概过了好一段不必要的苦日子。
汪铮抬腿迈进房中,反手甩上门,那门板弹上,因力道太大闭合失败,重泄出一条缝。
蒋逢玉斜着眼偷瞄,看见她抄起门口斗柜上碎了一半的花瓶朝她扔过去,汪腾懿没躲,连眼也没眨。那碎口瓶砰地一声摔在她身后的床头围栏上,水和碎片飞溅。
门由另一只手轻轻扣合,阻隔了她窥视的目光。
那男人不打算参与这场母女间异常激烈的战争,退后一步迈出房间。
蒋逢玉挨个摸过清洁工具的杆把,尽力把注意力转移开,同时让自己显得无辜且毫无对她人家事的多余探知欲这柄拖把杆,长,圆,趁手。
这把扫帚就一般,细不说,上头还扎着毛刺。
这个水桶它...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叛逆。”那男人反而与她搭起话来,双手环
臂倚在门旁的墙上,偏着头朝她看来,
尤其非己所出的那类。
呃。
蒋逢玉回忆了一下汪腾懿的年纪,也许20出头,总之不会超过24,而根据周野那时给她透露的信息...汪铮和眼前这男人的小女儿,如今正上高二,十六七岁的年纪。
迅速再婚、醉心事业的母亲,不闻不问、不知所踪的父亲,还有一个...笑里藏刀的继父。
她敛下眼皮,对眼前这男人并不抱有太好的印象,按着身份唯唯诺诺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几张绿面星钞由两指夹着递来面前,在她眼前轻抖了两下示意,蒋逢玉慢吞吞抬起眼看去,那男人不知究竟做过几回这种事,动作再熟练不过。“收下吧。”他努了努嘴,面容看起来白净而和善,“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多担待。”
怎么回事,住这层的人是只会用钱解决问题吗。
想想也是,只要能用钱解决,多半不是难事。
用钱解决不了,那可棘手了。
蒋逢玉点了点头,隔着粗麻手套麻利地收了钱。
房门被由内向外重力推开,带起一阵风,蒋逢玉刚把钱叠好塞进口袋里,正恬不知耻盘算这一晚赚了多少外块,汪铮快步走出,朝那男人道:“走了。”她的眉尾至额角那一块添了一道血痕,男人目光惊疑地迎上去,伸手要碰,被汪铮不耐地挥开。
她的脸孔在看见蒋逢玉的下一秒露出种古怪而矛盾的表情,也许才想起还有这号人在,汪铮勉强放缓了声音“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没事。”蒋逢玉摆了摆手,扶稳口罩,“现在方便进去清扫吗?”
“可以。”
她呼了口气,朝那男人使了个眼色,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向蒋逢玉颔首示意,随后率先大步离开,一副不堪忍受比地空气再多一秒的模样。
男人抬步跟上她走出小段距离,重又回过身来低声叮嘱了几句。
蒋逢玉将那浓缩成一句话,无非三个词
装聋、装瞎、装死。
好办。
不过她不打算那么干。
房门被贴心地留出缝供她进出,里头静着,跟先前那种世界大战的声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蒋逢玉理了理清洁推车,视线向与603相邻的601室飘去,两名穿着蓝色长褂的护理员神色匆匆从内快步走出,与蒋逢玉擦肩而过,她收回视线,推着车进入603室。门锁落下,蒋逢玉小心翼翼地落脚,生怕劣质鞋底扎上渣子后直接给她脚板划出个破伤风。
滚轮在地面上滑动两圈,缩在窗台上的人没动,头保持着缩在双臂和膝盖内的姿势,出口的话是无差别攻击的意思。“钱到手了就滚,少扫我这一屋正好腾出时间去赚副棺材。”
蒋逢玉咂舌,她慢慢挺直了酸胀的腰背,揣着口袋缓步朝窗台走去。
汪腾懿动了动,脖子从臂弯间扬起,她的眼睛泛着冷锐而憎恶的光,上下扫视过站在身前的蒋逢玉,目光中添上游疑。“万...?”她试探性地将某个姓氏念出,却又警觉地收声,飞速弹起,伸手来捉蒋逢玉的口罩和发帽。蒋逢玉没躲。
汪腾懿的手停在原处,蒋逢玉弯腰捡起滚落的变声器拍了拍,随手塞回口袋内。
汪腾懿没质问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出乎蒋逢玉的意料,后一秒,她的衣领被揪住,能清晰地听见布料抻长拉损的声响。“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什么地方都乱来?”
汪腾懿把脸凑她跟前,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住地向门口的方向瞟。
比她更焦虑的人出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了对比,蒋逢玉不合时宜地放下心来。
“晚上好。”她打了个招呼,“挺久没见了。”
汪腭懿赤着脚站起身,推摸着她往洗手间去。
蒋逢玉不是很情愿,她这一晚在洗手间和马桶
得够久了,自觉两看相厌,但汪腾懿一副要被砍头的样子,她便也不反抗。
蒋逢玉抢她的话,“你怎么在这里?”
汪腾懿被问得一愣,盘腿坐在马桶上咬起指甲,蒋逢玉瞄见坑洼一块血渍,移开视线,不做干预。汪腾懿心不在焉地说,浅淡的血顺着马桶面滑下来,蒋逢玉向后退了一步,希望不要粘在鞋底上。
“这里不是监狱,你这样很危险。
那会很麻烦。
她反应过来汪腾懿究竟说了些什么,眨了眨眼,迟疑道:“你现在醒着吗?”
监狱,各类重役犯神经病亡命徒扎堆聚集的地盘,蒋逢玉自己进去转了一回,如果有大众点评监狱版,她会毫不犹豫地给打上一星,归进‘脑子有包才想去那类里。汪腾懿轻哼了一声,啃指甲的动作更急切,蒋逢玉欲言又止,想起什么,搜遍全身上下的兜,拣出一颗被捂到融化的太妃糖递过去。汪腾懿抬起大得吓人的猫眼睛,她又瘦了点,五官在脸上的占比更重,看起来有种非人的兽感。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摸了摸蒋逢玉的掌心,顺着手纹转了两圈,忽然说
“姐姐,你的生命线好短。
“你看,”她仰着眼睛朝蒋逢玉笑一下,“这里有个分岔呢。”
残缺的指甲掐进手心里,蒋逢玉垂头看着汪腾懿,伸手卡住她的下巴,把那颗半融态的糖丢进去。
神经病就是神经病,别想着用正常人的脑回路去理解她们的世界。
更别有多余的同情或怜悯。
蒋逢玉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不厌其烦地开口找班仰,厕所门板却响了起来。
头一下很轻,后两下骤然加重,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来人敲击着。
汪腾懿眯着的眼睛重新放大,瞳孔极速收缩,她推开蒋逢玉,手指在唇前竖起。
来人声线轻柔,透出股不自然的沙哑意味,但和沈三那种能挫伤耳膜的调调不同,话间透着股能化水的“躲在里面做什么?”
“出来庆祝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