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 / 1)

七日后, 瑶光宫。

礼部尚书陈宁无声无息地看了眼面前人,不待对方与之对视,又倏地垂下头。

年逾半百的尚书大人本已做好了可能会与陛下一同监考的准备, 谁料, 谁料来的人竟是姬循雅!

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姬循雅从头到脚都写着离经叛道焚书坑儒八个字, 这样的人, 居然是代替陛下的主考官之一。

即便是北地, 初秋的白日亦不冷, 陈宁鼻尖却沁出了层细密的汗。

“陈大人,姬将军。”属官的声音打断了此刻诡异的沉默。

姬循雅抬眼。

陈宁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那属官道:“两位大人,诸学子已至, 皆在瑶光宫外等候。”

陈宁看向姬循雅。

他与这位姬将军素无往来,但其嚣张跋扈的行事早已朝野闻名, 故, 陈宁一切以姬循雅马首是瞻, 生怕得罪了他一点。

姬循雅开口。

陈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乱臣贼子说话时却出奇地彬彬有礼,与传言中大相径庭,比起征战沙场的武将, 其实更像个温润的世家公子, “廷试一应流程我并不熟悉,陈尚书请在前。”

陈宁愣了一息。

姬循雅是不是在同他先礼后兵?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姬循雅实在和他这么做的必要。

陈宁斟酌道:“将军厚礼, 下……我实在惶恐。”

姬循雅道:“尚书过谦了, 既然陛下亲自下诏令尚书为主考之一, 尚书定然学养深厚, 远超朝中诸臣, 尚书请。”

姬循雅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宁自然不可能再推辞,便道:“那我便厚颜主持了。”

姬循雅微一颔首。

陈宁扭头道:“让考生们进来吧。”

等在外面的学子们俱屏息凝神地等候。

不多时,传令声次第传来。

“宣诸贡士进殿——”

众人心中一凛,皆提起精神,鱼贯而入。

待诸人进殿,陈宁净手持香,恭恭敬敬地朝正殿上悬挂的画像下拜。

画像上中人面容清矍,虽是画像,一双眼睛却如悬珠般明亮有神,微带笑意,颇有几分仙风。

乃太祖之师,白岳。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移开是视线。

殿内黑压压地跪下。

陈宁余光瞥见姬循雅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站着,嘴里阵阵发苦。

但,陈宁心道,陛下都管不了,他操这些心做什么?

他长拜三次,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

而后一展文卷,高声宣布殿试禁令。

诸如不准窥探邻桌策卷、未经巡考、主考官允许不得擅自起身离开、不可出声、不可随意递送笔墨等等十几条。

一口气说完,陈宁便要宣布考试开始。

姬循雅上前半步。

陈宁住口,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姬循雅。

旋即又很担心,这沉默无语了大半个时辰的姬将军不会终于要发难了吧?

“传陛下旨意,”姬循雅道:“本次恩科与以往任何一次皆不同。策卷在交上来后,皆会被糊住姓名,交由书吏撰写后再转呈诸评卷官。”

此言一出,大多安静得鹌鹑般的考生们皆惊愕地抬头。

什么?!

先前以重金投卷讨好达官显贵者面色泛白,有两人不知是受惊过大,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竟摇摇欲倒,在京中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则面露狂喜。

若无外力干扰,只论诗书策论,他们自问不比世族子弟差。

陈宁闻言瞪大了眼睛。

心思一转,心道糊名再撰写策卷,以防考官通过名字和字迹判断考生身份来评卷的确公平,但,但,此举岂非将那些个世家子们得罪透了!

世袭的官职有限,国法在上,又不可正大光明地将子孙后代塞入朝中做官,便绕上一圈,通过科举入朝,进士及第,也比蒙祖宗荫蔽更风雅好听些。

这这这这究竟是陛下的主意,还是姬循雅的主意?

若说是姬循雅的主意,他难道疯了,除非他真有改朝换代之能,不然有朝一日权柄易主,既得罪了贵胄豪族,又让皇帝恨他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下场,只会比他祖上那位兵败引火自尽的燕君更凄惨。

正殿内安静无声,却有暗流汹涌。

然而这一切到此还没玩,姬循雅继续道:“自此以后,所有考生在考中后,皆不以主考官为师,”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无异于投下了道道惊雷,惊得诸人神魂剧震,“而以陛下为师。”

此言一出,瑶光宫内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此刻再熟读礼经的礼部官员都挑不出一丁点错处,因为连礼部之首,尚书陈宁都惊得险些跳起。

此举无疑截断了士子入朝后依附其“师”,结为党羽,力量不断壮大的可能性。

陈宁忍不住深深闭眼。

税制、官制,都在有条不紊地改革着,现在,利利刀锋已挥到了世家的头顶。

要知道世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是靠着代有人才,自家子弟不能皆为人中龙凤,那便以师生为纽带,吸纳更为优秀,却没有倚仗的寒门学士为自己所用。

如一棵棵巨树,靠着朝廷公器,源源不断地吸纳养分,壮大自身。

“好了,”陈宁只觉身边姬循雅的声音如在云端,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殿试开始。”

殿外日晷阴影静静地移动着。

陈宁僵硬地看向姬循雅。

搅起惊涛骇浪的姬将军却没有看殿中任何一人,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唯有在手指捻过腰间佩挂的玉环时,淡色的唇角才微微上扬。

那是一枚,赤红若血的扳指。

陈宁颤颤伸出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参茶。

要变天了。他想。

真的要变天了!

他下意识再次看向姬循雅,可姬将军依旧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那枚扳指。

姬循雅垂眼,乌黑得泛青的长睫下压,掩住了他冷沉阴森的眼睛,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仿佛整个昭朝权力至高之地的风云变幻,成百上千年世家的兴盛衰亡,都没有他把玩着的扳指来得有趣珍贵。

疯子。陈宁想。

疯子。

殿试改制的事情随着考试的结束,飞一般地传遍了整个毓京。

此刻,避雪阁。

银丝炭在炉火中寸寸爆开,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

厅中窗户大开,清新的凉风涌入正厅,屋内却温暖如春,炉火虽暖,可不闻半点炭气,唯有股如檀似沉的暗香萦绕。

李默拈起一颗明珠,二指曲起,倏然用力,将明珠弹到地上。

“铛——”

众人一惊。

忽见一白影猛地扑向明珠,张口将珠子衔入口中。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狮子猫,漂亮的猫儿骄矜地抬起头,口中明珠在柔光中熠熠生辉。

“李世子。”

静默被打破,有人苦笑着唤了他一声。

李默置若罔闻,只伸出手,示意猫儿将珠子还他。

狮子猫却不理,朝着李默不止是挑衅还是撒娇般地轻哼了声,轻捷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李默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世子,”方才唤他,面色凝重的中年人又道:“廷试之事,您不是不清楚。”

李默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在皇帝身边久了,他似乎也比以前怕冷好些。

从前避雪阁秋日从不用炭火,只在冬天雪下得最大时点一小炉。

不等李默回答,厅中众人已忿然引论开。

“姬循雅行事实在得寸进尺。”

“我先前就说不该将田税补齐,昨日是钱,今日便从人身上动心思,明日难不成要我等引颈受戮吗!”

“倒不如……”

不知多少声音充盈在耳边,李默却一个字都没留心听。

好吵。

他心说。

他半掀开眼皮,清亮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烦躁。

不远处,狮子猫正拿幼粉的鼻头顶珠子玩,看得李默神色稍霁。

不会有人相信,他爱去赵珩那,除了那点尔虞我诈虚与委蛇的破事,还有便是,皇帝处当真很安静。

没有幕僚苦口婆心的劝告,没有突然从九江来名为关怀实则命令的书信,亦无人情往来,应付着一干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官员。

皇帝的书房永远静、暖、龙涎香的气味也少有地不惹他不快。

唯有,笔尖落在奏疏上的沙沙响。

不知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是与姬循雅沆瀣一气在叫好呢,还因这逆臣贼子愤恨不已呢?

“……世子我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前面的话李默没听清,只听到了后半句,不等此人说完,便轻笑了声。

那人立时噤声。

李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眼眸依旧是静漠美丽的,却透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

他慢慢地重复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人听他的语气,哪里还不明白李默动怒了,冷汗唰地淌了下来,忙解释道:“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李默笑道:“我父祖封王九江,位列昭朝五大异姓王之一,列土封疆,政由己出,岂有与尔一荣俱荣之礼?”

即便说出了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李默的气韵看起来依然温和如水。

那人脸涨得通红,狠狠咬牙,垂首道:“是下官失言了。”

身边有官员冷眼看了片刻,脸上倏然露出个笑,对李默温言道:“乔大人一时心急,请世子莫要见怪。”轻叹了声,“若是放在平日,便是奉千抬礼给世子致歉亦理所应当,只是眼下我们俱被姬循雅派人监视,连到世子处都要万般小心。”

语毕,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

“利刃悬颈,难道诸位大人还要忍辱吗?”一俊秀的青年人愤愤开口,“既然皆是死,与其悄无声息地等死,还不如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挣条生路!”

眼见厅中又要群情激奋,不堪其扰的李默轻轻放下茶杯。

“咔。”

于是众人的视线倏然凝在他身上。

渴望的、愤怒的、希冀的、贪婪的。

李默强忍着想皱眉的欲望。

“张公子说要鱼死网破,本世子想问,要如何网破?”李默淡淡地问。

那公子道:“引兵,清君侧!”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杀意凌然。

李默道:“此举岂非谋反?”

“若是取到陛下手谕,我等便是名正言顺地奉诏讨贼。”一温文的中年人微笑道。

“只是,”张公子又说:“现下陛下为逆贼所惑,不到万不得已,恐不会同意降旨诛杀逆贼。”

他们都很清楚缘由,眼下皇帝还未被逼到绝境,何必非要同姬循雅斗个你死我活?

有人急切地望向李默。

李世子端坐上首,垂眼敛神,袅袅薄烟中,如一尊太过年轻美丽的白玉神像。

他像是不曾察觉到那些热切目光,只是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啊。”他说。

众人忙凝神去听。

李默道:“是个聪明人,假以时日,定成位明君英主。”

他说这话时语气重含着温柔的笑意,同在赵珩面前,谨小慎微又善解人意的九江王世子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是不解。

李默的意思是,不愿意再去皇帝身边了?

所以,李默带着几分敲碎美玉的欣喜与怅然地想,他更该死了。

皇帝为何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君呢?

如果他是,他日事成,李默也能保证,皇帝会在他的荫蔽下活得很好,很舒服。

可惜。

多可惜。

……

在诸朝臣的猜想中,赵珩应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至少,也该坐立难安。

赵珩现在的确如坐针毡。

帝王半眯起眼,精神紧绷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向他伸来的手修长,从手指到腕骨线条无一处不锋利精美,没有分毫瑕疵,肌肤洁白,如用冰魄凝成。

二指中夹着点乌黑。

明明生得圆润,烛火下,却凝着幽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