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1 / 1)

第72章

一个处于下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眼睛, 这间密室里的所有陈设都经过他精心揣摩设计,无论是鲸蜡烛, 还是床头的明珠,每一处光线撒入赵珩眼中,都能恰好映得这双眼眸粲然流光。

“杀了我。”眼睛的主人说。

他抬眸,这双明丽的眼眸中笑意闪烁,清晰地篆刻着——臣服我。

他与赵珩间,从来只有此消彼长,成王败寇。

王位、尊严、乃至性命, 尽数压上,要么大获全胜, 要么满盘皆输,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指尖被温软的唇舌浸湿。

然而刀依旧在姬循雅手中, 全无颤抖。

杀了赵珩。

还是, 就此跪俯在赵珩脚下。

珠光洒落, 赵珩的眼中若有熔金流淌。

跪在他脚下,就如赵珩先前那些所有忠心耿耿的臣下、至交般, 臣服他, 信任他,仰赖他。

神智甚至都因动摇而恍惚。

耳边有诡魅的私语,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亲吻他……”

鬼使神差间,姬循雅忽地想到姬衍。

当年姬衍不知从何处得知他与齐君小公子交往甚密, 甚至——“与齐公子交换信物。”负责监视姬循雅一举一动的臣属毕恭毕敬地禀报:“自曲池会盟后,公子一直戴着枚白玉扳指, 从不离身, 便是齐公子所赠。”

“吾儿喜静, ”姬衍的声音似叹似笑, 细听之下,竟有些欣慰在其中,“孤见他性情冷僻寡合,身边连一友人都无,还忧心不已过,现下他既与珩公子一见如故,孤亦可稍稍安心了。”

在姬景宣归国后,姬衍提起此事,含笑赞道:“燕齐素为友邦,眼下齐势强,与珩公子交好,诚然不无裨益。”

姬景宣闻言微微垂首,像是姿态恭谦地接受父亲的训诲。

眸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是谁告诉了姬衍他与赵珩交好?

长指搭在衣袖,姬景宣一面听,一面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找到走漏消息的人后,该怎么杀了他。

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

且,姬景宣面无表情地心道:珩公子?

从来平静无波的姬景宣此刻万分恶心,只觉面前俊美高华的男子,比平日更面目可憎。

姬衍也配这么叫阿珩吗?

“但,”姬衍话锋一转,“珩公子到底是齐君幼子,虽蒙齐君所喜,但在他之前,齐君已有三位公子。”他慢悠悠地说。

“几位公子非一母所出,除却二公子母族门第不显外,余者母族皆势强,”想到这几位公子在齐君年老体衰后可能出现的纷乱,他眼中划过一丝兴味,“即便为了赵氏一族的安定,这位小公子纵然再受宠爱,齐君大抵也不会令他承继王位。”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无非是赵珩不可能继承王位,你虽与他交好,也要保持分寸,不要招致其他诸公子的不满。

更不要,掺和进齐国的立嗣之事中,赵珩胜算不大,只会平白招惹是非。

姬景宣道:“是。”

姬衍看了眼姬景宣。

少年人面容清丽如玉,在日光下仿佛笼罩了层朦胧的柔光。

平心而论,只从形貌上看,姬景宣比他任何一个孩子都似他。

姬衍一眼就看出姬景宣根本没好好听,或者说,根本没听,只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遂微微一笑,道:“孤亦见过珩公子。”

他看见姬景宣抬眸,专注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姬衍第一次在姬景宣身上体会到了何为无言以对,顿了顿,才笑道:“昔年珩公子年岁尚轻,仿佛才回齐国不久,齐君爱之,恨不得日日带在身边,机缘巧合之下,孤与珩公子见了一面。”他看着姬景宣凝神静听的样子,笑意愈深。

“虽在外族长大,却全无失礼之处,身上更多了几分随意无拘,的确是个既灵动,”姬衍笑,想起赵珩竟不怕他,且一视同仁地与诸国君都笑语交谈了一番,“又嘴甜的漂亮孩子。”

这个评价听得姬景宣很是厌恶,眉宇微皱了下。

姬衍道:“北澄远离中原,民风恣意,无礼义教化,更无廉耻约束,在诸国看起来分外亲昵的言谈举止,于北澄人而言,或许是只是不经心地随口闲谈。”

忽地想到萦绕在北澄人身上的神秘传言,复言,“北澄人善蛊毒,也许,世间真有什么能令人痴心无改、百死不悔的秘法,循雅,”他看着姬景宣,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恰好为其所见的悲悯,“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姬景宣垂首道:“父君先前命人教我,先圣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现下却屡屡谈及鬼怪巫术之事,言行或有相悖处,请父君恕我愚钝,不知,我究竟该听先生之言,还是奉父君之行?”

姬衍面上的笑容微敛。

骤然冷下来的目光在姬景宣身上一略,却在看到他拇指处停住。

姬衍眯了下眼。

是一枚扳指。

旋即微笑道:“自然该听老师的。”视线却未离开姬循雅的手,“扳指很好。”

“父君谬赞。”

“玉质细腻若脂,”姬衍笑眯眯地说:“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正中僵白发青,美玉有瑕,当真可惜。”

姬景宣听到姬衍说赵珩送的戒指不好,厌憎更甚,已无耐性再听,正要寻个由头起身,却听姬衍继续道:“循雅。”

姬景宣平静地应答:“是。”

手指无意识地擦磨着扳指。

一抹杀意从少年人看似恭顺低垂的眉眼中泄出,转瞬而逝。

姬衍温和地说:“礼乐司新收了几个样貌清俊的少年,性情柔婉,品貌上乘。”

姬景宣倏然抬首,瞬间明白了姬衍的意思。

一直低垂的视线这次倏地落到姬衍的脸上。

秀美温和的样貌,望之,不过三十如许人,一举一动,皆严守礼制,气韵雅致脱俗,简直是谪仙般的出尘人物。

可姬景宣却看到了一股阴沉的暮气,被酒色之气浸透了皮肉,又常年呆在姬氏这么个鬼地方,活像一口金玉其外的活棺材。

难言的作呕顷刻间上涌。

姬景宣竭力下压,朝姬衍也笑了笑。

他再恭敬不过地回答,“父君,窃以为,人与禽兽的分别,非是种族姓氏之分,而在于,”他笑得无比谦敬,“您方才说的,有无廉耻。”

名义上节欲克己,恪守礼法,内里却一派靡乱,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血亲□□,虽禽兽而难及之!

姬衍口中漂亮的少年,其视之,非是活人,而是一件可用的工具。

在知道姬景宣或对男子有意后,便欲送给姬景宣的,工具。

既可泄欲——或许姬景宣在与他人云雨欢好后,就会发现,这世间任何一人其实与旁人都无不同,对赵珩的痴迷,可能会骤然减少。

更何况,倘姬景宣接受,姬衍就又多了几道监视姬景宣的眼线。

姬衍说得太过自然,实在……姬景宣冷冷地想,肮脏得令他想吐。

懒得再看姬衍的神情,姬景宣便道:“父君尚有正事,我便不叨扰了。”

起身径直而出。

姬衍怔然片刻,反应过来后,白皙的脸上立时隐隐泛青。

这还是姬景宣第一次忤逆他。

什么时候,他这个心性若槁木般的儿子,也会,也敢忤逆父亲了?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姬衍笑了声,幽幽道:“果真,近朱者赤啊。”

声音还是方才温和的声音,语调却全然变了,幽冷阴森,听起来格外渗人。

长睫迟滞地轻颤。

姬循雅陡然回神。

他以为想了许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

赵珩那句杀了我犹在耳畔。

喉结缓慢地、艰难地滚动。

他想要赵珩的命,却不想要得如此轻易。

然而汹涌翻滚的,纷乱复杂的情绪,又岂止只有杀意?

那是在姬循雅从来便知晓的,在无数个惊醒后彻夜不眠的夜晚中,如鬼魅般出现的人影。

恍恍惚惚,影影绰绰。

肌肤是柔软的,喘息是柔软的,连从来都能吐出犀利言词的口唇,也是柔软的。

如陷沼泽。

他不敢沉溺,却一次又一次地堕入其中。

陡然惊醒后,觉得自己实在可憎。

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的友人,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迫使他做那种下作事,自己同姬衍那群人,又有何分别?

唾弃,自厌,再,避无可避地陷入。

但现下,又与昔年有区别。

想要赵珩痛不欲生,要他悔不当初,要他——俯首称臣。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

唇瓣轻轻地落在他的指尖,再轻柔不过,又毫无反抗之意,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被赵珩爱重着的错觉。

姬循雅深深闭目。

他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几尽崩塌的浊重呼吸声。

赵珩的目光,轻柔缠绵地落在他脸上。

那是无需帝王耗费太多心力的诱惑,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陷阱。

倘踏入其中……

他想要赵珩低头,摇尾乞怜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姬循雅缓缓睁开双眼。

唇瓣开阖,赵珩唤他,“七公子。”

既无算计,也无怒意,语调微微上扬,只漫不经心地叫了声。

一如少年时。

姬循雅瞳孔猛缩。

赵珩叫他什么?!

“珰——”

刀刃陡然下落,与床头明珠相撞。

响声清脆。

削铁如泥的神兵瞬时将明珠切的粉碎。

琼屑四溅。

然而,此刻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无暇再注意其他。

下一刻,赵珩遭刀刃划破的唇舌被狠狠咬住,动作狠厉得瞬间就将原本细小的伤口扯开。

血味还未来得及蔓延,就被姬循雅急切地吸吮,舔吻入喉。

盯着赵珩充盈着笑与怜的眼睛时,姬循雅只觉周身在发烫。

凭什么,明明手握重兵的人是他,明明对赵珩性命予取予夺的人是他!

昔年他兵败,望着赵珩送来的,字字句句都万分温存,又游刃有余的劝降书,他想,倘局面颠倒,便该是赵珩举止癫狂,全然维持不住为君的体面了。

现下局面当真如他所想般地颠倒,大权在握的人是他。

赵珩还是不怕,不惧,不狼狈。

依旧是他,方寸大乱。

冰凉的手掌粗暴地下移。

他不想,再在赵珩脸上看到这种居高临下,仿佛全局尽在掌握的得意神情了!

他要看,赵珩仓皇无措,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重蹈覆辙。”那鬼魅的声音道。

犬齿刺破皮肤。

望着赵珩因他动作而震颤的眸光,他微笑着想,我实在,罪该万死。

手指贴上赵珩开始发热的脸。

姬循雅生平头一次觉得快慰,滚烫的血液汹涌。

他垂首。

这个最难以捉摸,刻毒癫狂的疯子,心甘情愿地俯身。

“姬……!”赵珩眸光一震。

看他垂首。

看他主动,为自己套上枷锁。

不知悔改,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