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只有那么短短几秒的时间。
在漫长的人生中好像不值一提, 于是很快便被抛去脑后,无人再提起。
在这几天里,三人形成了一种极为诡异的组合。
林承雨按照殷容的喜好, 量身定制了行程表,保证她玩得开心舒服, 一点累都不用受。他每天都来敲殷容的门,殷容又极为自然地喊上沈明雾,于是三人便一起去各种地方闲逛,吃吃聊聊,也多少带了点儿奇奇怪怪。
一女两男,两男还是气质迥异的双胞胎。
总之在哪里都会收获外国人热情的目光。有次甚至还被邀请一起合照,看两个男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殷容委婉地拒绝了。
她觉得伦敦也没想象中那么有趣。
旅行嘛, 就是从自己生活的地方, 去别人生活的地方看一看而已。
她已经见过很多风景, 去过很多地方,很容易就失去了新鲜感。心思一转, 行程便改在了考察各大商场上。
沈明雾对商场倒是熟, 他在伦敦也有投资项目, 有合作伙伴,还和一些国际美妆品牌的负责人有联系。
殷容挺感兴趣, 在展会活动的间隙, 她和他一起见了不少人,相谈甚欢, 还交换了不少联系方式。
其中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帅哥, 是独特的异域风情, 给殷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方从咖啡厅推门进来时她就自然地坐直了身体。沈明雾淡淡地瞥她一眼, 和对方打了招呼,互相进行了介绍。
对方的名头挺长,殷容对他的姓氏挺有印象,知道是出名的贵族,家族有着漫长辉煌的历史——但看本人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他实在很热情。金发碧眼和黑发黑眸是不一样的感觉,他聊天时眉眼都是开心的笑,聊天很幽默。还有极为绅士动听的伦敦腔,听得殷容身心都舒畅。
临走时,他礼貌地请问沈明雾和殷容是否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沈明雾顿了顿,轻轻地摇摇头。
于是小哥又笑起来,他大大方方地和殷容交换了联系方式,说很期待能和她合作,更期待以后有机会能去趟中国。他和她握手,殷容也笑,说中国欢迎你。
两人的手在沈明雾的面前交握,松开。
他平静地转过了视线。
-
时间一天天过去,展会活动已经接近尾声,但那个神秘的华裔国际经销商一直没出现。对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据说在这里只有一天的行程——是活动最后的那一天,也就是明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次见不到的话,下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时机。殷容下定决心要抓住机会,把雪绒膏推销出去,一鼓作气打开海外市场。
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殷容一大早就起了床,再次复习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翻看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的资料——对方时间紧张,往他身上恶扑的品牌方不会少。
她要杀出重围,语言要凝练,要特别,要有足够的吸引力才好。
反复思索了一遍又一遍,殷容觉得没问题了,她喝口水,微微松下一口气。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竟然是殷如海。
自过年那次她把话说开了后,和父亲的联系少之又少,基本只有在奶奶家偶遇的份儿,但就算偶遇了,话也没几句。殷容能够感觉到殷如海不知道要如何和她相处——是父亲,还是下属?他把握不好这个度,退缩也是正常。
殷容觉得这样挺好,很舒心。
亲人是无法选择的,有时撞上了就只能认倒霉。殷容不喜欢认倒霉,她要把他对她的所谓付出一一还回去,两不相欠之后,一辈子不联系最好。
她很平静地接起来:“喂?”
那边的声音兵荒马乱,殷容听着,一双细眉越拧越紧。她开口问了几句,殷如海都答得糊里糊涂,是明显的惊慌失措,她耐着性子询问了个大概,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握着电话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觉得胸口很闷,呼吸滞涩。她把窗户打开,凛冽的风呼呼地灌进来,桌子上摊开着她刚刚在看的资料,被风吹翻过去一页。
殷容站在窗口深吸一口气。
寒冷潮湿的空气沁入心底,让周身都发起微微的寒意。她在这寒意之中冷静下来一些,低头在手机上订了票,然后回身打开行李箱。
沈明雾敲响门时,殷容的箱子已经快整理好。
他望着她的模样,顿了顿,问:“出什么事了?”
“你来的正好,我刚想找你。”殷容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一口气提起来,她舒口气,问道,“你还想不想当我的助理了?”
沈明雾看了看她的箱子,又抬眼看她,道:“当然想。”
“好,那我现在临时聘用你——明天去帮我谈一笔大生意。”殷容把桌子上的资料合起来,直接坐在床边,招呼他坐在她身旁。
两人头挨着头,殷容细细地讲,沈明雾听得认真仔细,适当地开口询问,又频频点头,示意他明白她的意思。
“……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殷容把她的思路和步骤全部一一交代清楚了,抬眼问他,“我今晚的航班就走了,有什么不确定的问题,现在一定要沟通好。”
“没有了。我怎么也是雪绒膏白手起家的一份子,算得上知根知底了。相信我,我可以做到。”沈明雾接过她手中的资料,道,“你放心去忙你的事就好。”
殷容顿了顿:“……你怎么不问问我要去忙我的什么事?”
沈明雾望着她。半晌,才道:“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事。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心情和我讲。”
“啊……讲事情倒是也不需要什么好心情才可以讲。”殷容手撑着身后的床,头微微仰起来,道,“我奶奶淋巴癌晚期,昏迷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现在在抢救了。”
“飞回去要十二个小时……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了。”她慢慢地呼了一口气,道,“淋巴癌晚期哎,竟然全家人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和佣人知道。她总是这样,从来都不爱和子女商量。我上个月还去看她,觉得她好像瘦了些,但一点都没往这个方面想。”
她停了停,又问:“……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往这个方面想?”
“我外婆生病的时候我也全程不知情。”沈明雾道,“有的人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瞒一件事情,全世界都不知道。”
“是吗?”
“是的。”沈明雾看了看她的航班时间,道,“还有一会儿时间,你休息下,晚点我送你去机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林承雨陪你一起回去吧。”
殷容正跑神呢,闻言心思被拽了回来:“啊?”
“让林承雨陪你一起回去。他没有事情。”沈明雾道,他直接拿出手机给林承雨发消息,道,“路途漫长。有人在你身边,我比较放心一点。”
“……他在我身边,”殷容看着他的紧抿的唇,眉梢挑了挑,俯身离他近了些,“你比较放心是吗?”
男人发消息的手一顿。
女孩的脸近在咫尺,她微微歪头望着他,一双猫眼里全部都是不怀好意的打量。
“……殷容,”沈明雾垂下眸不去看她,低声道,“不要太欺负人了。”
“……欺负你什么了?”殷容道。
她仔细端详着他,莫名其妙觉得他很有种大房气质。
在她有急事的时候能临时帮忙顶上,还不忘主动送来他人安抚情绪,真是通情达理,蕙质兰心啊。
“说啊,”殷容催促,“我欺负你什么了?”
沈明雾不答。
他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没事。没关系。”
自己紧接着又补充一句:“……看不见的时候其实也还好。”
像在自言自语,自己安慰自己一样。
殷容紧绷的心情松散下来一些,甚至有些想笑。她道:“啊,是吧?那就好。快看看林承雨回复了没有?干脆让他送我去机场,你就不用去了。”
“我要去的。”他说,有些赌气地直接翻过手机,道,“林承雨马上到。”
殷容问:“你真叫他啊?飞机十二个小时,下飞机就坐车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还要有人拿行李,办手续。还要陪你去医院……”沈明雾道,“总归身边有个人安心一点。”
说到“医院”两个字,殷容突然觉得疲惫起来。
情绪短暂抽离出去,又全数反击回来,紧张混杂着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无力感,瞬间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
殷容朝后仰,径自往床上一躺,淡淡应了声,随他去了。
-
机场。
林承雨和殷容下了车,沈明雾看向殷容,道:“一路平安。落地给我发个消息。”
“嗯。明天一定要把我的生意谈成,知道吗?”殷容路上已经强调了几次,这会儿再次叮嘱一遍,她想了想,追加一句,“谈成重重有赏。”
沈明雾眸色微亮,语气郑重地向她保证:“一定谈成。你放心好了。”
殷容呼一口气。
她转过身,随意地朝他摆摆手,和林承雨一起进了机场。
航班不间断的广播让她有些烦乱,步子也迈得快,速速办好各种手续过完安检,心也静不下来,转来转去,最后站在落地窗前看夜景。
林承雨站在她身旁,递给她一瓶草莓牛奶。
殷容没有喝的欲望。
林承雨看了看她,轻声道:“别太担心。这或许是奶奶自己的选择。”
“嗯。”殷容手指触碰了下玻璃上的雾气,胡乱画了两道,又涂抹掉,道,“我知道的。”
刚刚林承雨联系了医院,说云城最好的医生已经都在那里了。殷容也早已和知情的医生通了电话,知道奶奶早就查出来了淋巴癌。
这是凶险的病症,奶奶的情况也特殊,手术成功概率极小,化疗效果也不明显,她选择吃上了靶向药,痛了止痛,出血止血,一步步……独自一人走到今天。
殷容和医生说了情况,医生也明确地告知她:“目前情况比较危急了,我刚刚问了下同事,您可能赶不上见殷老夫人最后一面……实在抱歉,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殷小姐。”
她说好,让医生有消息及时告知她。医生应了。
殷容站在落地窗前深呼吸。
机场无数人忙忙碌碌,走走停停。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出发点和目的地,人与人或擦肩而过,或偶然地坐在一起,短暂交谈几句,就算坐上一趟飞机,等飞机落地,还是要挥手告别,然后各奔东西。
短暂的生命之中,能够互相重叠一段时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人要学会告别才可以。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医生的来电。
殷容定定望了几秒,然后沉默着接起来听。
“殷小姐,实在很抱歉,”医生的声音充满歉意,“殷老夫人刚刚离世了。请节哀顺变。”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重地敲落下来,殷容觉得自己大脑被震得空白了一瞬,半晌才机械地出了声:“……嗯,我知道了。”握着手机的手有些颤,她迅速地抬起另一只手握住自己,平静几息,道,“辛苦您。”
殷容能听到医生那边混乱的声音。姑姑的哭喊声好像是最大的,其次是刘思殷,父亲应该也在哭,母亲应该也赶过来了,大概率沉默地矗立一旁,无悲也无喜,她几乎能想象到一家人的画面。
大树轰然倒下之时,枝桠在地上震颤,树叶簌簌掉落。
医生帮助传话:“殷先生说,让您快些回来。”
殷容“嗯”了一声。
快能快到哪里去?
毕竟是十二个小时的飞机。
她见不到奶奶的最后一面了。
机场广播声响起。
飞机快要起飞了。
“……麻烦您和他们说,”殷容提起一口气,道,“我后天才能到家。”
医生顿了顿,道:“好。”
电话挂了。
林承雨站在一旁。
他想要扶住她的肩膀,也想要给她一个拥抱,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像并不需要什么苍白的安慰。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殷容推上自己的行李箱,和林承雨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林承雨执拗地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坐上那班飞机,而是逆着人流离开了机场。
林承雨开车把殷容送回酒店,两人一路安静无话。
伦敦天气多变,此时夜空之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车窗溅上了圆润可爱的水珠,又随着风被拉平成了斜斜的一条直线,逐渐消弭,再被新的雨滴覆盖。
殷容望着那雨滴发呆。
混乱思绪之中,零星冒出几个记忆的碎片。
她最后一次见奶奶……
是在云书公馆的花园里。
那个花园曾经是她的秘密基地。
小时候殷容很喜欢玩橡皮泥,后来觉得橡皮泥不过瘾,有天下了点小雨之后,她突发奇想,一个人钻进花园里,把奶奶最爱的、珍贵的、漂亮的花儿全拔了,给自己开辟了一片“泥巴天地”,一副要捏个顶天立地的泥巴雕塑出来似的。
顶天立地的雕塑还没成型,佣人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把奶奶招呼了过来——佣人只是去厨房给殷容做甜点,哪能想到一会儿功夫回来花园就变了样子。
奶奶从书房出来,看到也怔了怔,殷容从佣人惊恐的表情之中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她奶声奶气,胡乱用着掌握还不太熟练的语言:“奶奶,我想建立我的天地。”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呀,”她将长发别到耳后去,手上的翠玉金扳指闪着微光,“那你要努力建立才可以。”
小小的殷容努力点了点头。
她拔完花儿就累得够呛,此刻张开满是泥巴的双手要抱。奶奶嫌弃地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举得很远,殷容不满意,用沾了泥巴的脸硬去蹭了奶奶的脸,两个人柔软地、紧密地贴在一起,同时笑了起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最后一次见到奶奶,也是在这个花园里。
她事业越来越忙,回云书公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一趟,心思也在自己的事情上。
那天落日余晖之下,殷容低头看向奶奶,发现有只蚊子落在她枯老的、满是皱纹的脖颈上。
她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打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密的接触了。奶奶那干枯的皮肤让殷容感觉很陌生,她突然有些不想知道触碰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迟疑那么几秒,她看着蚊子落在那里,又看着蚊子飞走了,最终抿了抿唇,没说话。
车平稳行驶到酒店。
沈明雾撑一把大而宽的黑伞,笔直地站在酒店门外等待。身后透明的玻璃门映出温暖明亮的灯光,融融地包围在他身上。
“容容,”林承雨停下车子,手叩着方向盘,踌躇着,“晚上要不要……”
殷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沈明雾已经拉开了车门,灯光和新鲜空气一起流入,伞斜斜地遮挡在她头顶。
她安静地下了车,径直撞入他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