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从耳畔滑下来, 林承雨怔怔地转过身,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女孩显然是急急跑过来的,随意裹了件羽绒服,扎了个马尾, 大冬天跑出了汗, 几缕发丝粘在额角。
林承雨听见自己的声音:“……容容。”
“嗯, ”她在林承雨面前站定, 喘了几息,问他, “你怎么样?”
……他怎么样?
他在医院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听了很多遍这个问题。消息传得很快,他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冷静地面对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或担忧或试探的脸。
也平静地说了无数遍“没事”。
他背后还有整个林氏集团。
还有无数人对他这个年轻的继承人虎视眈眈。
越是到这种时刻,越不能露怯。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林承雨根本用不着时时提醒自己。那些反应都是下意识的, 刻在从小到大的教育里,自然而然,无比流畅。
他张了张口, 却没说出那句自然而然的“没事”。
“……我,”他声音有些干涩, 顿了几秒,终于道,“……不太好。”
男人仍是一身西装革履的矜贵模样。
他刚刚背对着她打电话, 背脊仍是笔直的, 转过身来时也是一副沉稳模样, 却在这几息之间垂下眸来, 开始变得有些迷茫。
说实话,他和父亲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近。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了解父亲,父亲好像也从没有什么心思了解他……真正的他。
父亲只是很注重他的为人处事和人际关系。总爱挂在嘴边的是让他不要冲动,不要树敌。
林承雨小时也有过叛逆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身居高位,还总是要给其他人处处留有退路,从不把人逼急。
他觉得父亲并不是天生脾气好的类型,有时那些他自己说了那些八面玲珑的话之后,好像自己也会不经意地蹙一下眉。
林承雨按照他规划好的轨迹成长,基本没有提出过什么异议。父亲对他也挺宽松,就连大学从美国换到伦敦,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到现在,他已经接管集团半年时间了。
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个相当优秀的继承人。
昨晚他和父亲一起过年,林楚叶竟然很少见地夸了他几句,说他很让人放心——
所以,这是父亲安心离开的理由吗?
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他有些迷茫地垂下头,连电话也忘了挂,松松地握在手里。
殷容定定看他几秒,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没事的。”她声音很轻,“现在不太好,以后会好的。”
她的手只是短暂地碰了他肩膀,就要收回了。林承雨不想她收回。
意识先于理智,他上前一步,已经将她环绕在了怀中。额头抵着她肩膀,声音极疲倦:“在‘会好的以后’来临之前,可以让我抱一会儿吗?”
殷容顿了顿,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无边际的沉默之中,她听见林承雨低声开了口。
“真是遗憾。”他扯了扯唇角,好像习惯性地开始活跃气氛,温和道,“我爸如果走了,我以后是不是只能一个人上门提亲了?连个帮我说几句好听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语气轻松,殷容也配合地开起玩笑:“林公子上门提亲,还用得着别人帮忙说好听话?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你觉得不需要吗?”林承雨笑着道,“你觉得不需要就好。”
这时,手术室的灯突然熄灭了。
林承雨身子一僵,殷容低声道:“别怕。”
门缓缓拉开,手术室的灯光明亮刺眼,和他们所在的医院长廊好像是两个世界。
林承雨看到医生缓步走出来,摘下口罩,对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往前走时踉跄了一下,被殷容扶住了。她拉了他冰凉的手,陪他一起走上前去。
林承雨知道,他没有爸爸了。
-
沈明雾知道,他没有爸爸了。
林承雨忘记挂掉和他的电话,因为他们不重要的对话已经结束了,真正重要的人已经在第一时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沈明雾却也没有挂掉那个电话,因为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就像一个阴暗的,在角落里窥视他人幸福美满生活的第三者。
她和林承雨的那个拥抱,他好像也感同身受;
她极温柔的那句“别怕”,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一切都是对“承雨”,对哥哥,而不是对他。
哥哥失去了父亲,有极为正当的理由悲伤。
他也失去了父亲,却无人知晓。
沈明雾呼一口气,斜斜靠在操作台旁,漫无目的地望向那宽阔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店面。
这里并不对外营业。
刚刚做好的那杯明雾容春就放在操作台上,透明的杯体上渗出了细密的水珠,缓缓流下来,洇开了一小片桌面。
可惜,这杯奶茶没有人喝了。
还是正在操作台忙活的时候,沈明雾收到了殷容的消息,说她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不在家吃饭了。那时他还不知发生什么,只回复说没关系,让她安心忙她的,记得吃饭,还要注意安全。
对方没再回复,他便百无聊赖地在店里研究起新产品——
偌大的奶茶店,只有一杯明雾容春好像不太够。
是不是还应该有明雾容夏、明雾容秋、明雾容冬呢?
每一个春夏秋冬,他都想在她身旁。
正研究着,哥哥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他看到林承雨三个字甚至有点恍惚,觉得陌生又熟悉。
“……喂?”他接起来,听着那边顿了顿,喊了声“弟弟”,一时有些失笑。
对方好像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也正常。毕竟两人上次面对面,好像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并没有愉快到哪里去。
但他却如此熟悉他的名字。
承雨,乘屿……他不知道每天会听到多少遍,偶尔甚至会混淆他和自己。
对方问他要不要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回答说不用了,他没有这个父亲。
对话再次陷入和上次一样的僵局。
上次见面也是这样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两人都在读大学,都是同龄人,面对面坐着,却没什么话可说,明知对方确确实实是自己的亲兄弟,心中也并没有多愉快。
谁都以为自己是相对独一无二的存在,却不想这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两人同时讶异,却发现对方讶异的表情和自己极为相似,又同时蹙起眉,结果蹙眉的动作竟然也一模一样。
像照了很不喜欢的镜子。
林承雨是被父亲派来做说客的。
父亲和沈明雾沟通过好几次,好像效果都不是很理想。他寄希望于亲兄弟之间的感应,希望林承雨能说服弟弟和他们一起生活。
林承雨停顿几秒,勾起唇角,是一个温和的微笑,沈明雾则仍是冷冰冰的平淡表情,这时兄弟二人才终于划开一道界限。
“明雾,”林承雨温和道,“很高兴认识你。”
沈明雾眉梢微挑,觉得很有趣似的,问:“真的吗?”
林承雨平静道:“当然。父亲很期待你可以回家,和我们一起生活。”
“现在才开始期待,”沈明雾淡笑一声,道,“是不是突然了一点?”
“之前是……”林承雨顿了顿,想起那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院,陌生的老妇人。
想起父亲突然告诉他说,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然后开车带他一起去了禾城,见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父亲碰了下他,道:“叫外婆。”
他从善如流地:“外婆。”
对方一瞬间红了眼眶。她笑着,眼泪流出来,被她抹了下,沾湿了雪白的鬓角。
她温柔道:“你就是承雨吧?好孩子。”
林承雨回忆着那莫名其妙的眼泪,跑了一下神,道:“之前是……是我们的外婆不让父亲和你见面。你不是也知道吗?”
“不是我们的外婆,是我的外婆。”沈明雾道,“她为什么不让我和林楚叶见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承雨很讨厌他直呼父亲的大名。
父亲是脾气很好,但他从来没听谁敢如此理直气壮地直呼父亲的名字。
林承雨更讨厌他一副“父亲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的笃定模样。
不管父亲做错什么事情,他都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父亲独自将他带大,改过他的作业,教过他的球技,参加过无数次家长会,在他生病时沉默地照顾他,在他迷茫时陪伴他,帮助他。
……所以,为什么会突然有个弟弟?
又为什么那么想要弟弟和他们一起生活?
父亲是他一个人的父亲。
林承雨呷了口茶,道:“不管怎么说,父亲还是父亲。”
“不好意思。”沈明雾平和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也能理解。”林承雨站起身来,递出去一张名片,淡声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毕竟是你哥哥。”
沈明雾没接,他微微勾起唇角,道:“一样的——我从小就没有哥哥。”
两人不欢而散。就像茫茫人海之中的两个点,短暂地碰撞,离开,回到遥远的原位。
沈明雾很快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他当时想,这应该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好再也不要见到才是。
莫名其妙的父亲,莫名其妙的哥哥,在他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只是偶尔望到镜子,想到世界上还有人和自己共用着同样一张脸,觉得有点烦而已。
尤其是后来……他竟然还被人认成过林承雨一次。这让他更加地厌烦了。干脆把需要出面的事情都交代给下属,连视频会议都从来不开摄像头。
他从来没想过,当时让他厌烦的这张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脸,竟然有一天,会变成他无聊又漫长人生之中的,唯一的幸运。
沈明雾拿起那杯化掉的明雾容春,喝了一口,却不小心被呛到,捂唇咳嗽起来。
那咳嗽完全止不住,咳得他眼角飞红,咳得他慢慢弯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