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笃笃地响了两声, 被敲出一条极细的缝隙。磨砂玻璃后出现年轻男人的身影,林承雨抬起头望去。
殷容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冷静, 迅速开了口。
“我这里有客人,”她平静地道,“你先在旁边会客室等一下。”
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空气静止几秒,殷容开口催促,语气不善:“去吧。”
“……好。”男人终于道,“忙完了叫我就好。”
说完, 脚步声响起。殷容屏住呼吸,定定地盯着磨砂玻璃背后的人影。
他走了两步, 却又突然停住了。
顿了几秒, 回过身来。也把殷容的心脏扭了一道。
他笑着问:“姐姐饿不饿, 要不要边吃边聊?我怕饭菜凉掉。”
“……是啊, ”林承雨突然接了话, 他道,“进来边吃边聊吧。”
“不用!”殷容飞快地答道, 顺带白了一眼林承雨, 她道,“我们谈点事情, 很快的。你等我一下。”
男人“嗯”了声,这次离开得干净利落, 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殷容一颗心慢慢落回原位,她视线从那磨砂玻璃门转圜回来, 刚松下的一口气突然又提了起来。
她不太熟悉林承雨这样的表情。
“容容, ”他笑着问, 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脸色有些苍白,“我是客人的话,这是哪位?”
殷容道:“是我的助理。”
哦,林承雨知道了。是被她拉过手的那个男人。
或许,还是晚上在她家的那一个?
“助理,”林承雨那双黑眸定定地望着她,语气像碎裂的冰,“叫你姐姐?”
殷容顿了顿:“这有什么稀奇?”
林承雨轻笑一声。
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着独特的心电感应。对方显然很想进这扇门,他也比谁都更想要见他一面。
但殷容不同意。
她在保护谁?是他,还是那个小助理?
林承雨突然发现保持礼貌也是一件难事。他阖了阖眼睛,才克制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无法回答。殷容顿了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孩好看的细眉蹙了起来,明显带着些不耐烦的意味:“管好你自己。”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管好你自己。
“……真是好熟悉的两句话。”林承雨轻声道,“你还记得吗?”
在他以为要和她一起去伦敦的那一天,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一直到了登机时间,她都没有出现,于是他最终也没有登上那趟航班,而是从机场出来,打了辆车,冒雨来到她家楼下。
家里没人。
他笔直地站在门口等她回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他怕去买把伞的功夫都会错过她。那雨淋在他发丝上,衣襟上,凉而润,让他焦躁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她说过,她喜欢小雨的。
……她说过的。
等啊等,等到天幕完全黑下,等到小雨瓢泼变大。终于她出现。
司机的车灯亮到刺眼,晃了少年的眼睛。在那强光之下,他突然觉得自己淋得像只流浪狗一样,狼狈,难堪,有些不想让殷容看到这样的自己,抬起手遮了遮脸,又放下。
女孩举着一把黑伞,从车后座款款而下。
瓢泼大雨之中,她微微仰起伞面,抬双猫眼睨他,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从头到脚都精致贵气,没有淋到一滴雨,语气也冰冷,没什么温度。
林承雨温和地问她,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来机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冷冷道,然后用那种近乎于漠然的表情,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语气像淬了冰碴,尖锐地道,管好你自己。
那模样太过于陌生,雨将他淋透了,寒意从全身升起,让林承雨慢慢地后退一步。
许是这两句话在瓢泼大雨中太过于晴天霹雳,后来的其他事情他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那时候老林总在国外出差不在,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好像浑浑噩噩地反复高烧了一星期,最后独自去了伦敦。
这是让他很难忘的两句话。
但时过境迁,如今的殷容只微微歪头望他,道:“不记得。”
她的眼眸很漂亮,瞳仁颜色浅淡又清亮,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林承雨笑了笑,手指点了点他亲自挽好的发髻,轻声道:“不记得也好。都过去了。”
他和她,有的是未来。
“既然得到了你的首肯,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将话题转圜回来,笑道,“初二见,容容。替我向奶奶问好。”
林承雨离开时,路过了会客室。
会客室的门掩着,但他毫不在意似的,脚步完全没有停顿,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去。
门在他身后被打开了。林承雨听到男人的脚步声,笔直地朝殷容的办公室走去,但他没有回头,像是一点也不关心。
……助理?
他心中冷嗤一声。
摆不上台面的东西。
-
“聊完了?”沈明雾拎着几个纸袋,放在桌上,“吃饭吧。”
殷容“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管好你自己。
这两句话在她心中盘旋多年,许是记忆太过于深刻,才会到如今都念念不忘,张口便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她记得她当时的想法变来变去,先说美国,又改到伦敦,也记得林承雨默默地跟她从美国改到伦敦,甚至记得林承雨开玩笑地和她讲,说伦敦好像总是小雨连绵的天气。
机票是提前很久就订好的。
林承雨百般追问,殷容不胜其烦地发过去了订单照片,他很快就截图过来,和她定了同一班的飞机。
之后在一次很日常的家庭聚餐当中,姑姑殷如珊说,刘思殷要去瑞士读书,奶奶不太高兴,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出去,家里要留个孩子才好。
殷容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或者就算留一个人,也会留表姐在家里。
没想到爸爸殷如海紧接着就通知她,取消出国计划,让她留在云城念书,是完全不容置喙的、命令的语气。
她记得她从笑着到发怔,从据理力争到推翻了碗盘,她任性骄纵,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那场家庭聚餐混乱不堪,直到奶奶心脏绞痛地昏过去,被送到医院里。
那个假期殷容非常地忙碌,她奔波在医院和家里,听着爸爸妈妈的争吵,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林承雨发来的消息。
他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啊。
为什么还要从机场跑回来,冒着雨站在她家门口呢?
他们明明只是普通的同学……或朋友关系而已。
她语气冰冷地与他划清界限,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双眼瞬间红透,脸颊上都是水滴滚落的凌乱痕迹,发丝也湿漉漉地耷着……
一点都不像那个温和微笑着的翩翩贵公子,一点都不像林承雨。
他那个时候就喜欢她了吗?那她呢?
她如果真的和他去了伦敦,他们是不是就……
“在想什么?”男人清泠泠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不吃?”
殷容抬起眼睛,思绪混乱地望向那双黑眸。
沈明雾平静地与她对视,配合地微弯起唇角,供她遐想。
半晌,殷容缓慢地抬起手,将他额上湿润的发丝拨开,又拿张棉柔巾帮他擦,动作很轻缓,声音也温柔,问他:“淋了雨……会冷吗?”
“不冷。”沈明雾道。
只是觉得很疼。
心脏像被人绞着一样。每跳动一下,便疼痛痉挛一次。
明明他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明明她温暖的指尖触碰的是自己的脸颊,但他却无比清晰地明白——
她看着的,想着的,全都不是自己。
殷容帮他轻拭着沾了水意的发丝,想着在瓢泼大雨里的林承雨。
也想起回家蒙在被窝里哭了一场的自己。
你伤心了吗,小雨?
我也好伤心。
那么大的雨,把你淋得浑身湿透,我安然无恙地回到房间里,却莫名也像被淋得浑身湿透。
我站在雨幕里,看着你走掉,有一瞬间想开口,说你不要生气。但没说出口。我想,如果你转过身的话,我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我们就和好,以后还是可以互发消息。但如果你不转过身,就这样走掉的话,那说明你就是个小气鬼,你有多么生我的气,我也一样会有多么生你的气。
殷容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看着他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掉了。雨水好大,他好像看不清路,只能一边走,一边抬手擦眼睛。
直到少年的身影全部消失,都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殷容一眼。
所以殷容也要生他的气。
……她是不是太任性?
男人安静地垂着眸坐在自己身边,他湿漉漉的发丝被她拨开,露出一张漂亮干净的脸庞。口中说着不冷,但殷容指尖触到他光洁的额,明显地感受到了冰凉的温度。
淋了雨,能不冷吗?
她看着林承雨独自孤零零地站在雨里,为什么却连给一把伞这样的小事都忘记?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低下头,一个吻轻柔地落在沈明雾的额上。
一触即分,像微风卷起的羽毛,像蝴蝶扑簌的翅膀。
沈明雾浑身一震,抬起眼来。
殷容也怔住了。
男人眼尾绯红,黑眸幽深,在此刻竟泛起粼粼水意,殷容甚至好像看到自己的波光倒影。
“你吻的人……”沈明雾的声音极轻,像怕打碎什么东西,“是我吗?”
他好像笑了一声,又好像是哭了,喉音破碎,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离她越来越近:“……是我吧?”
殷容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竟然坐得那么近。
腿几乎碰着腿,胳膊几乎挨着胳膊,当他发问时,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清冽又灼热的吐息。
男人的视线与她交缠,点燃在她耳侧,倾洒在她鼻尖,辗转在她唇瓣。
他突然抬起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手指无比灵巧,轻松地将林承雨刚为她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下,然后扣住她的后脑,俯身压过来。
殷容听见雨滴落下的声音,温热地碎在她脸颊上。
唇舌被入侵,他脸颊上的苦涩湿意将她染透了,那发麻的奇妙感觉迅速涌上头顶,散向四肢百骸,殷容难以抑制地闭上眼睛。
他不是林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