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少年, 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信念,在六州沙盘里战到最后的呢?
施溪正出神时。
突然听到成元在轿子旁边,缓缓驾着马, 出声道:“我有一个很崇拜的人。”
施溪抬头:“嗯?”
成元:“三十多年前吧,他是那一届的锟铻魁首。”
施溪趴在轿子边, 抬头:“你崇拜的不会是曲游吧?”
“……”
成元和他大眼瞪小眼, 骂说:“靠, 施溪, 你怎么这都知道啊!”
成元有点崩溃,不过好在已经习惯了施溪时不时语出惊人。他磨磨牙齿,很快就平息了情绪。
成元阴着脸:“你说的是曲兵圣。我当然也崇拜他, 没有一个兵家弟子会不崇拜他。不过,我想说的不是他。”
他坐于马上, 手绕了圈缰绳,道:“我听我师父说起当年的盛况,印象最深的, 其实是他的另一个队友。”
成元说:“我很喜欢锟铻山门前的一句话, 是兵祖赠予胜利者的。”
“施溪, 你肯定听过锟铻的金色焰火吧。”
成元朝他一笑,扬眉, 竟也有了些意气风发的感觉。
“古代战争传信, 用的是烽火狼烟。若有敌军来犯,白天施烟, 夜间点火, 烽火台群山相连, 瞬息间便能传信万里、声势联结。”
“不过那个时候的烽烟很容易出现异常。比如柴草被雨淋湿不能点燃, 或者风沙晦日无法示警。因此, 前人为完善烽火台做了很多尝试。”
“他们有考虑过叫阴阳家的术士操控墩台上的天气,有考虑过军中上下级之间使用墨家的【鸿镜】传信,可惜这些都没能成功。最后,是一位兵圣,提出了改动‘平安烟’。”
成元解释说:“烽火台没有敌情的时候,夜晚也会举火报平安,这就叫‘平安烟’,而这位兵圣将‘平安烟’改成了一道火。”
“这就是金色焰火的来历了,它无畏黑暗,无畏雾霾,无畏风沙。这道金色的火,一经点燃,就立于城墙,永远不会熄灭。除非镇守烽火台的士兵发现战乱,主动把它熄灭,悬灯举旗,告示敌情。”
“而等战争结束后,士兵们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将它重新点燃在烽堠上。”
“云歌城的贵族们永远不会知道的。”成元说:“他们总觉得战争胜利的象征,是凯旋,是锣鼓喧天,是宫廷将军宴。”
“可这都是军官的殊荣。对于一个士兵来说,胜利只是金色火重新燃起的那一瞬间。”
成元:“锟铻最出名的,一是埋骨之地,二就是这金色焰火了吧。天下烽火台的火体本源,就燃烧于锟铻高台上。”
“它代表了太平盛世,更代表了胜利。”成元想了想,说:“又或许,可以说,它就是胜利本身。”
“……谁不想夺得锟铻大比的魁首呢。”成元轻喃,笑了下,语气压抑着向往,说:“成为第一的那一刻,连焰火,都会为你喝彩。”
他谈起云歌和锟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施溪对于兵家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锟铻大比】的选拔方式,支着下巴点头,也算是涨了见识。
施溪偏头,看着成元眼中昂扬的斗志和希冀,问:“所以你还没说,你崇拜的那个人是谁。”
成元沉默片刻,,抿唇张嘴,说出了那个施溪早就猜到的名字。
“他叫,纳兰拓。”
施溪语气莫名:“……纳兰拓。”
成元点头:“天下很少人知道他名字,可我听我师父讲完那一年的锟铻大比后,印象最深的就是他。”
“诸子百家里,阴阳家和道家最看重天赋。这两家过于强盛,以至于天底下,人人都喜欢按照天赋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纳兰拓突破兵家一阶比我还迟几年,这样的天赋,在锟铻属于垫底的存在。因此他一路都在被嘲讽,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自量力。”
“他当时的对手,有一个秦国双璧十八岁就破了兵家三阶的少年天才。”
“不光天赋出众,而且身份尊贵,是秦国皇后的亲侄子。从小耳濡目染各种奇门遁甲,兵阵精武。秦国安排他来锟铻,本就是冲着核心弟子去的,因为他未来肯定是秦国的国之大将。而跟他组队的人,也全都是双璧城的天之骄子。”
“你说纳兰拓拿什么赢他们?”
成元抬头,看向前方。
“很多人喜欢把三十年前那场颠覆所有人想象,轰动天下的胜利,都归功于曲圣。”
成元:“可我不那么认为。”
“曲游是双璧的世家弃子。他那时对战秦国的人,都快有心魔了。”
“是纳兰拓很想赢,也只有他最想赢。”
“纳兰拓孤身一人从沙漠中走出,就连胜利,都无人喝彩,可他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好在,他真的赢了。”
“锟铻山门前,兵祖留下的那句话,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成元早就把这句话倒背如流了。
仰望远处长天,声音无比轻又无比认真。
“致不屈的战意,勇敢,和永不熄灭的金色焰火。”
就如纳兰诗蜃境中所言。
一个少年,从川罗的沙海走向锟铻,真的是传奇了。
纳兰拓赢的每一场,其实无形中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如果最后不能拜入锟铻,离开后,绝对会被他国报复。
万幸,他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了【六州沙盘】。
他有很多的品性可以夸。对胜利的坚持,对孤独的忍耐。心性坚定,不在意流言蜚语;百折不挠,面对强敌毫不气馁。
可这些种种,对于兵家弟子而言,其实一句“不屈的战意”就可以概括。这次他战胜的,是天赋,也是命运。
纳兰拓的最后一场比赛,焰火绽放时,终于台下有人是为他欢呼的了。
——“哥哥,你做到了!”
困住小说家圣者的那段清苦岁月,最生动的,永远是那个大漠夜晚,坐于柽柳上的少年。
而纳兰诗的蜃境也终止在,他成为传奇的那一刻。
掌声鸣动,山呼海啸。
施溪回神,对成元道:“希望有一天,这句话是用来恭贺你的。”
成元愣住,没想到会被这样祝福。
“好。”他心头震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下头发说:“谢谢。”
*
马车行到罗府前,侍女毕恭毕敬说:“表小姐,下车了。”
施溪缩骨后,身形也变单薄了许多。苍白的指尖掀开轿帘,走出轿子,雪色衣裙掠地无声,他抬头,安静看向前方的碧瓦飞甍。
罗府非常大,施溪还在想,今天要怎么去找罗家人呢。就听到成耀在那边小声出坏主意说:“快,你去把我的备用拐杖拿过来。”
侍卫:“啊?大公子,你要两副拐杖做什么?”
成耀不爽,踹他一脚:“叫你去你就去!”
侍卫汗涔涔:“是、是。”
侍卫很快,把备用拐杖拿了过来。
成耀冷笑一声,把好的那条腿也架了上去。他神情变幻,最后装出一种隐忍痛苦的表情,就这么脸色苍白、拄着双拐,失魂落魄走了进去。
施溪“啧”了一声。这是要去罗槐月使用苦肉计吗?
施溪微微一笑,提起裙摆,招手,笑吟吟:“成耀表哥,你等等我,我们一起进去。”
成耀无语,施溪你脑子进水了吧。
成耀一阵恶寒,青筋暴跳:“有病就去治!”
他拄着两个拐杖,“嗖”一下就跳远了,跟后面被鬼追似的。
施溪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接触罗槐月的机会呢,直接跟上。
可是他刚上台阶,就被五夫人拉住了手臂。
五夫人忧心忡忡,“小蓉,你要去哪儿,我们女眷和他们不在一块。”
“?”施溪:“……好吧。”
施溪跟在五夫人后面。
一边扶着鬓发上的珠花,一边提裙踩过台阶。过九曲回廊,进花园,他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时隔多月,他又一次和这群京中贵妇对上,风吹过他的发丝衣袂,施溪微抬下巴,露出一个灿烂漂亮的笑容来。
罗文遥昏迷后,好像云歌城瞬间就“正常”了,又变回了他刚来时的熟悉样子。一群珠翠罗绮,容光焕发的贵夫人,摇着扇子,捏着手帕,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罗府设宴,按理来说,罗槐月该是年轻一辈中的主角,她被誉为云歌仙姝,盛名在外,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
可罗槐月现在心情极差,完全不想参与这些事。
当成耀脸色苍白,拄着两根拐杖,出现在她面前时。
罗槐月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何感受。
“槐月,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呢?”
罗槐月忍不住想笑,她五味杂陈,红着眼说。
“帮我个忙吧成耀。”
成耀:“什么忙?!”
罗槐月麻木道:“有人说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可是我不信。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的我头痛欲裂,可我还是不信。”
她连说了两次我不信,泪水盈睫,似茫然又似魔怔。“我想去我父母旧居看一眼——去看看他们当年用命去道家灵墟崖,换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