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约了。
站在墓园面前时,章谢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答应了旋嫡,会找到凶手,为她丈夫沉冤昭雪,但他失约了
“章队,就是这里了。诺,你要的花,知道你从局里赶过来肯走来不及买,兄弟们给你带了。”同事递来一束菊花,拍拍他的肩膀,“去吧,我们在外面守着。”章谢接过花,下意识理了理衣服。连续几天的连轴转让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那胀英俊的脸上也不复往日的精神奕奕一一他的脸型偏方,是那种很有正气、轮廓锋利的脸,整个人消瘦下去后就显得下巴上的胡茬显眼极了。他接过花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这几天她身边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没有。”同事摇了摇头,因为凶案的关系,局里派了几个警察,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旋姻,一方面是为了看看旋嫡身边还有没有漏掉的线索,另一方面也生怕旋嫡成为连环杀人犯的下一个目标“就像她说的。她就是个画家,交际圈很小。认识的人也就是画廊的画商经理人之类的,”他比了个八'的手热,“音队。你能想象吗。我们跟了她八天,她整整八天没有出门,一直待在家里画画。吃饭都是叫外卖解决,要不就是啃面包片,还是小载看不过夫,用她家厨房做了两天饭。,章谢若有所思,这倒是跟他们的调查结果一样。他问:“这八天里都没有人找她?
”有倒是有.....她丈夫有两个合伙人,听说她丈夫去世之后上门闹了一场,不过兄弟们在,也不能让人小姑娘被欺负对吧,我们给赶走了。章谢点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了顿:“外卖?我记得她住的那个小区是有名的富人区吧,她没有请保姆或者住家阿姨吗?”有倒是有。”说到这个,同事也有点踌躇,“不过那些人都是跟她丈夫签的合同,她丈夫人不在了,那些人就推脱不来了.....可能看她好欺负吧。我们劝她再找,她说她.....呃,她说她没钱。章谢也是一愣:“没钱?
“她丈夫有立遗嘱,不过说来也奇怪,他的遗嘱是在八号立的,也就是他死前的一天。”同事耸肩,“这个时间太敏感了,那些人怀疑她造假,还怀疑是她杀了她丈夫骗遗产。他们闹着说要抓到凶手才肯认,不让她拿钱。要抓到凶手才肯认.....章谢的肩头忽然沉重了不少,想起上次见面时他对旋姻的承诺,他心不在焉起来。谢过同事,他走进墓园内阴沉的天色下,一场葬礼正在举行。黑色的人群如同乌鸦般聚集在青草地上,为首的女人一身黑裙,头戴黑纱遮住了半边苍白的面庞,全身暗沉沉的黑色更衬得她憔悴的面庞像一朵被雨打湿的花,她双手放在胸前,胸前别着一枚白色小花,但比白花更加显眼的,是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着的一枚没有任何装饰的素色银戒指
她沉默地站在墓碑旁边,跟着泥土下的丈夫一起接受宾客们的鲜花。
来得人不少,大多数章谢都在资料里见过,都是裴浩的下属和合作伙伴,其中应该没有旋姻认识的人,但那些人都认识她一一一位新丧的寡妇,深居简出的画家,人际关系简单到近乎于无的全职太太哀悼的队伍缓缓前进,人们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的宽慰的话,视线却只在葬礼主人公的遗照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就落在了旋姻的身上。-她无依无靠,丈夫留下的遗嘱里却有着滔天的财富
作为证据的一部分,章谢也看过那封遗嘱,遗嘱里裴浩给她留下的财产足够她挥霍三辈子还有余,也难怪惹人觊觎除此之外,还有就是.....
章谢看过同事交上来的报告。这些天里,除了几个来闹事的,似乎也有不少邀约,来自她丈夫以往的合伙人甚至下属。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没有那份惹人垂涎的遗嘱,她本人也令人惦念。人群往前走去,很快就到了章谢。他俯身把花束放到了墓碑前,还没抬起头,就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谢谢您。‘是旋姻。
他慢慢起身,随着起身的动作,眼角余光有什么闪了一下,那是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但另一枚戒指,已经随着火化炉里的高温灰飞烟灭了不是吗?原本因为身份而难以言说的感情,似乎也不必再遮掩,可以大方地向她倾诉或许,这就是那些邀约的来处。
章谢在排队哀悼的队伍中,也听到了不少男人在献花之后就向她提起邀请,期望这朵美丽的花能倾听自己的情感但此刻,站在旋姻的面前,章谢的脑海中却并不是那些东西
他看向她憔悴苍白的面庞,本来想说节哀,但又想到上一次见面时,她说他已经说过不少这样的话了,恐怕她是不喜欢这句话,于是,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拐了个弯,变成了:“抱歉,旋姻小姐.....对不起。
旋姻一愣:“什么?
“.....”章谢默了默。对于年轻有为、破获过许多悬案的章大队长来说,承认自己的无能显然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如果是其他人站在他面前,他只会说‘没有破不了的案件,只要给我时间’。但现在,站在旋画的面前,站在这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女孩面前,他只能抿着唇,重复了一遍。”抱歉.....再给我一些时间,旋姻小姐。我一定完成答应您的事情,我一定会.....
一声轻轻的叹气,如同拂面的风。章谢的话一顿,
“章警官,你这里.....”旋姻伸出手指了指他的眼底,欲言又止。章谢抬头,瞧见她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了自己的脸,一张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眼底带着厚厚黑眼圈的脸.....还是先好好睡觉吧?休息一下,身体最重要。
章谢也是一愣,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他第一次给旋姻留电话号码的时刻。当时,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牙印,他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明明是严肃的葬礼,想到那个时候,章谢却下意识勾起唇角。他点点头,因为还想跟旋姻说说话,随口起了另一个话题:“旋姻小姐,你联系了我之前留给你的丧人吗?今天是个阴天,听说在阴天下葬的人不好转世投胎....怎么会选今天的?'旋姻还没说话,她身后却走来了另一个人。
章谢缓缓地眯起眼,看向了那个人。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薄风衣,笔挺的衣料衬得他身姿挺拔纤长,他打着一把伞缓缓走来,伞微往上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一林知言
对视的那一刻,两个男人都产生了某种微妙的了然和敌意。
林知言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微笑道:“是我选的日子。章警官,我们这里毕竟不是国外,没有那种说法,选今天只是因为今天是黄道吉日,谁也没想到会下雨。"音谢脒差眼,以同样的打量的眼神审视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却若无其事地对旋姻道:“这位是.“是我的邻居。”旋嫡道,只以为是章谢不记得了林知言,“你们见过的。
“哦,邻居。”章谢缓缓复述,神情微不可查地松了一瞬,话语却别有深意,“只是邻居啊.....林先生还真是热心肠。不等林知言开口,他就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林先生的。当时,林先生还热心肠地请我吃小蛋糕呢。对了,旋姻小姐,你吃过林先生做的蛋糕吗?"“林先生厨艺精湛,做出来的蛋糕跟市局外面卖的一样好吃,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话是对着旋姻说的,但章谢用余光仔细打量着林知言的表情,却发现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自然得仿佛完全听不懂一样。“是吗?”旋姻面露茫然,身侧的林知言顺势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两人站在一处,林知言谦虚地道谢:“章警官夸张了,我记得章警官并没有吃过我的蛋糕?不过如果喜欢的话,欢迎下次来吃点?‘”也算是谢谢你,照顾旋姻小姐。
.....这话说得,像他是旋姻的谁似的
章谢也不动声色地微笑:“谢谢,如果不打扰的话我会的。空手来不是做客之道,我会带点市局外的小蛋糕给林先生尝尝的。“不过,谢谢你照顾旋姻小姐,应该我们警方对你才是,林先生热心肠,作为邻居也这么热心,真应该给你发面热心市民的锦旗。林知言也笑。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讨论着香甜的蛋糕,笑里藏刀、你来我往地又说了几句,章谢一看表,向两人告辞:“局里事多,我就不多呆了。”他又看向旋姻,“旋姻小姐,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不要觉得麻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旋姻轻轻点头。章谢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墓园时,章谢回过头
阴沉的天色下,女孩站在新墓旁边,垂眼看着地面。她身旁的男人却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男人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严肃而惋惜的,仿佛多么替她心痛似的。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上却不见多少悲痛
章谢收回目光,钻进车里,正要发动汽车,同事忽然敲了敲窗:“章队!又回去加班?
“嗯。”章谢看向前方,言简意赅,“事多,案子还没破。
”你已经加了八天的班了章队!”同事面露不忍,知道劝不住这位工作狂,但还是忍不住劝他,“休息一下吧,身体最重要。休息一下,身体最重要
短短的一句话,却恍然与另一道声音重叠了。就在刚刚,旋嫡也这样跟他说。章谢闭了闭眼,按住太阳穴破天荒的,工作狂接受了同事的好意,但是一一他招了招手:“那行,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章队你说!‘
“去查一下那个林知言,他跟旋姻走得那么近,肯定有问题。
“章队,林知言我们不是查过好几遍了吗?他刚搬进旋嫡隔壁我们就查过了,没问题啊。”同事挠挠头,“他是跟旋嫡走得很近,不过我看他只是想追旋嫡小姐,献献殷勤罢了。”旋嫡身边这种人也不少。”再查一遍,查他最近的行踪,重点跟踪他去过哪些商店,最重点查蛋糕店。
“对了,还有.....”说到这里,章谢一顿。他慢慢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闭着眼睛说,“市局外面那家蛋糕店里买的那种蛋糕,巴掌大,装在一个透明杯子里的蛋糕,你买过吗?“啥?
章谢睁开眼,眼里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紧紧盯着面前无限延伸向远方的柏油路,轻声道:“去买一个,找林知言在的时候,送给旋画,让她吃。”盯林知言的反应?
“不.....”章谢眼里一片清明,“看旋姻的反应
他提想过旋橱了。但旋橱依然放任林知言的接近任电他帮自己外理过夫的身后事。他又回想起阻沉的天空下。旋橱站在新莞旁边。一只手经轻地落在草碑上括摸美石块。而品一口手。被她身边的男人旁美章谢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见到林知言的时候,那个男人向他举报的是,旋婀被她的丈夫家暴,
而裴洁的身份和他所谓的“生意”都有很多疑点,旋姻.....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个深居简出的画家吗?她和那个男人结婚多年,她什么也不知道吗?还有,裴浩的遗书上,除了留给她大额的财产之外,还特别注明了一条。
他要求自己身边的人不要调查自己的死因,也不要为难旋嫡
这个男人,是否在死前就预料到了什么?
章谢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沉的天际线下,林知言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怎么了?”身边的人低声询间
“没什么我在想.....
”在想什么?
林知言轻声笑了一下:“我在想风大起来了,怎么没给你带一件外套。”他说着,脱下了自己的风衣,披在旋姻的肩上。黑色的长风衣更衬得女孩儿的脸如同水洗过的瓷一般苍白,他俯下身为她拢住衣领,但确实是风,大了,刚拢好的衣领没过一会儿就被吹开,他不得不走到旋姻的身前,半跪下来,仔细地扣着扣子”林知言。
“嗯?”头顶传来旋姻轻轻的声音,他还忙着跟扣子斗智斗勇,一时没来得及抬头,
“谢谢你,帮我处理这些事情。”旋姻的声音抖了抖,也许是风太大了,把她的声音都吹散了,“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了。“不用谢,这是我应该的。”林知言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在心里续上:毕竟,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他抬起头,但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得不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他忍着刺痛眯起眼看过去一一那是旋姻无名指上的素色戒指,就这么突然地,他心里头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而旋姻毫无所觉,她沉默了一会儿,长风吹起她的发丝,纷纷扬扬地落在胸前,遮住了那朵白色的花。她轻轻地问:“可是......”林知言,你告诉我,我的丈夫是连环杀人犯。
“可是现在,他死了。
她的话又轻又软,如同梦呓般,几乎是在出口的一瞬间就被吹散在了风里,除了林知言,无人知晓。林知言一愣。他急切地抬起头,仿佛预知了什么似的,不顾眼里的刺痛,抬起头,看向她
一点凉意落在他的脸颊上。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任由那滴泪从她微红的眼眶里落下,砸在他的脸上,如同一滴雨砸在地上,留下些微的刺痛。”.....你骗了我。
长风呼啸着穿过她的身体,那双眼被泪光洗涤得清亮无比,依然是亮晶晶的,仿佛有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可是今天,明明是个阴天啊
后知后觉地,某种酸软和辛辣的触感像是鞭子一般抽向他的心脏,又从心脏扩散至全身,在血管里涌动着。他曾无数次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感受到的奇怪触感,在此刻显得无比明晰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杀掉她而接近她;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警察的动向才接近她,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杀掉她才对她的丈夫动手但此刻,被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的时候....
一定是葬礼上太安静了,都没有人说话。不然,他怎么会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好奇怪,难道他的心脏在遇见她之前、在被她这样注视之前,从来都没有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