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外头隐隐传来谁家的孩童嘴里喊着糖哼着“……二十三糖瓜沾, 二十四扫房子……”,不知不觉中已迫近年关,京城的年味溢满大街小巷了。
“瞧瞧去吗?”潘掌柜说道:“这宅子的东家已经搬走了, 只留下他的管家在里面候着往往出租或是售卖,咱随时可登门去瞧宅子。”
沈持点头:“那好,潘掌柜稍等,在下同家人合计下。”
说完,他去找沈煌:“爹, 潘掌柜给寻了一处宅子,你同我娘还有阿月去瞧瞧吧,要是行的话,咱就先租下来。”
沈煌:“阿池你不同我们一道去瞧瞧宅子啊?”
“不用了爹,你们看好就行了。”沈持说道。他一个大男人糙的很,没什么可讲究的, 主要看看宅子里头给女眷住的屋子如何, 不能太委屈沈月了。
沈煌“嗯”了声:“也好,对了阿持, 你回来之前不多久, 孟夫子醒来过一回,很快又睡着了。”
沈持又惊又喜又急地问:“他醒来说什么话了吗?”
“阿池, 你孟夫子说对不住,给咱们添麻烦了。”沈煌说道。
沈持:果真前天夜里不是幻听,孟夫子真的清醒过来跟他说了句话。
瞧这话说的多见外。
等沈煌走了之后,他一边端起碗给孟度喂米汤一遍笑着说道:“夫子啊,反正咱们这辈子我给你添麻烦, 你给我添麻烦的, 来来回回也该习惯了, 以后就别这样客气了,显得你我师生俩多生疏似的。”
他说完,只见孟度在昏睡中微皱了下眉头。
沈持无声地发笑。
……
竹节胡同离这里不远,沈煌夫妇一会儿便看过房子回来,对沈持说道:“宅子干净敞亮,庭院中没有一处不栽花种草的,不错,只是租金要价高了些。”
沈持:“要多少?”
“一年要六两半银子。”沈煌说道。
沈持考虑了下说道:“眼下并非俭省的时候,该花的就花吧。”一年六两半银子确实有点贵,要知道,他一年的俸禄也就二三十两。
不过他心想:官还会升的,年俸也会越来越多的。
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又说道:“爹,娘,明儿拜托潘掌柜帮着去京兆府办了租赁文书,搬进去吧。”
沈煌和朱氏犹豫半天:“阿持,这么一来,咱们一家都靠着你的俸禄养活,只怕一年下来所剩无几啊。”
高昂的房租之外,前几日沈月去瞧病,一次诊金就花去四两银子,比在禄县找小儿王阮行还贵,这样下去拖累着沈持,他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儿成家啊……京城什么都贵得不行,一瞬,他们想回禄县了。
沈持:“不要紧的阿娘,”他对着潘掌柜使了个眼色:“儿子除了俸禄外,还挣润笔费呢。”
“是啊沈夫人,”潘掌柜与他一唱一和:“沈大人写的书卖的很好呢。”
沈煌夫妇这才勉强同意,想着明日去京兆府办了租赁的契约文书,而后添补家具被褥,就能暂时安家了。
……
是夜无风无雪,淡月疏星。
皇宫上书房。
又是二更初。
皇帝萧敏批完折子,在把玩黔州府进贡的紫金砂三羊开泰的雕件,看得饶有兴致。有人在外头同丁吉低语几句,片刻后,他喜形于色进来回道:“万岁爷,老奴来给您报喜了。”
萧敏瞟他一眼,见丁吉两肩舒展,问:“何喜之有?”
“老奴打听到沈大人给贺大人指出的生路了。”丁吉说道:“真是妙啊。”
萧敏放下紫金砂把件,等着他说个详细。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对贺大人说,要先做贤臣,再为酷吏,并给贺大人画了一幅苍鹰图,不对,是贺大人给沈大人画了一只苍鹰。”你瞧,他心里痛快得迷糊了。
“苍鹰?”萧敏捋了一下唇边的八字黑须:“郅都。”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就是这个意思,他让贺大人不光做酷吏,还要效仿苍鹰郅都做一位忠君爱民的贤臣。”
“他让贺大人做苍鹰,岂不是把万岁爷比做了汉景帝,万岁爷,您说这是不是喜事?”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是呈于史书上的盛世,其帝王成为被后世推崇的明君,皇帝萧敏被沈持拿来与汉景帝相提并论,听了自然是高兴的:“沈爱卿给贺爱卿指出的生路不错,合乎君子之道。”
更难得的是沈持时时把忠君放在心上。
“贺爱卿听了作何打算?”萧敏说道:“要是他真给朕上一本折子,请求到地方去巡察,朕,会准奏。”
并允诺给他一个善终。
丁吉卡了一下壳:“贺大人说……他得想想。”
萧敏的表情沉了下去:“嗯,朕知道了。”
过了片刻,手头的奏折看完,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朕今日还不想动,你去瞧瞧接郑才人来上书房过夜陪一陪朕吧。”
几日没见郑琼,有些想她了。
丁吉应了声,亲自去接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谁知刚出上书房,兵部送了份八百里加急塘报——本朝边关将领的奏折进来,生生把他给截住了,他一面打发干儿子丁逢去接郑琼,一面急急折回去:“陛下,镇西将军八百里加急塘报。”
塘报的缄封处打着“史”字的戳,是镇西将军史玉皎的奏折。
八百里加急塘报,不是有战事就是军中突发紧急情况。
萧敏:“呈上来。”
丁吉揭开塘报放在御案上。
镇西将军史玉皎在塘报中说,从上个月开始,黔州府无法按时给戍军拨付食盐,军中的食盐储备不足一月,她请求朝廷立即调拨运盐往军中,否则一旦打起仗来将非常不利我军。
本朝的规矩,戍军的粮草是兵部与户部协同调拨的,而食用的盐等物,则是所在的州府按月拨付给守军。
因食盐过重,行军打仗不好带,因而军中一般囤盐不会超过两个月的量。
黔州府无法如期给戍军拨付食盐,似乎是当地的盐务出事了。
当地的盐务官叫奚文明,在黔地任职已有十一年之久。
“黔州知府周大珏上任快两个月了吧?”萧敏不满地抽出他刚批完的黔州知府周大珏的折子掷在地上:“呈送给朕的折子有五六本,每本都是洋洋洒洒一通话,看下来却没一件正事。”
“沈归玉卸任时提醒他的盐务之事全当成耳旁风……”他摇摇头。
这么要紧的大事,身为黔州知府的周大珏却从未在奏折上写只言片语,真叫他失望透顶。
“万岁爷,或许周大人才到任……”丁吉的话没说完,只听萧敏微怒道:““传右丞相曹慈,吏部尚书穆一勉、户部尚书秦冲和,兵部尚书魏淳,刑部侍郎刘渠,大理寺卿贺俊之来见朕。”他想了想又道:“沈归玉前一阵子曾暂代黔州知府,也一并传进宫来吧。”
丁吉应了声“是”,赶紧派出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去请这些大人们进宫面圣。
沈持一连熬了两晚,今晚眼见孟度好转些,他本打算断续打会儿盹的,哪知到了二更初,忽然宫中的小太监来宣:“沈大人,陛下召见,快随咱家进宫一趟吧。”
他只得又换上朝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见皇帝萧敏。
“沈大人,”路上,小太监略提了句:“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镇西将军营中快要断盐了。”
这……沈持的心头重重一跳。
当日从黔州知府卸任交接时,他曾着重提醒过,盐务官报的账他没来得及查,请周大珏接手后重视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才过去两个来月,出事了。
那会儿昃食宵衣,一心扑在处理积压的各县的紧要公文上,实在腾不出手来翻一遍盐务的账。
沈持忧虑重重,宫中夜晚的琉璃风灯造型别致精巧,他来不及观赏,快步走到上书房。
里面挤满了贵官显宦,唯独贺俊之站在外头未曾被宣召,彼此对视一眼,沈持进到上书房后立在最末一位。
右丞相曹慈则坐在皇帝萧敏的下首位。
听说此人极得皇帝萧敏的倚重,他从二十二岁进士及第后,一步一升迁,为后来的士子们解释了什么叫做平步青云。
曹慈和萧敏君臣相互扶携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君臣好似挚友,甚至二人在上书房商议事情,从来都是赐坐的。
今日,萧敏与往常一样,一开始曹慈进来后赐了座,他手里拿着史玉皎的那份塘报,忽然说道:“这一行字朕看得不太清楚,曹爱卿凑近来帮朕看看是什么?”
曹慈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过去为他辩读。辩读完,他退后要重新坐下去时,却惊讶地发现方才的高背椅子已经被撤走了。再看看萧敏,皇帝也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眼神略显冰冷。
大抵以后,他再也没有坐在上书房商议国事的君臣之礼了。
曹慈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陛下,黔地盐务出事,是臣之过错,请陛下降罪。”
萧敏未理会他,他命丁吉将史玉皎送进京的塘报传下来给沈持他们阅看:“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
沈持:“……”
这个周大珏,他当时就觉得不怎么安心,没想到,他临走时最不放心的盐务终究还是出事了。
兵部侍郎魏淳与户部尚书秦冲和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奏道:“陛下,老臣先想办法调拨食盐给史将军。”
萧敏颔首让他俩退下:“要快。”
二位天官跪安退下。
吏部尚书穆一勉道:“陛下,黔州府盐务出事,吏部有用人不察之责,臣惭愧。”
萧敏斥道:“不光盐务官奚文明要查,此事,新上任的周大珏也难辞其咎,穆老尚书该好好反省这些庸碌之辈是怎么被举荐上去的。”
“是,陛下。”穆一勉俯首跪地说道。
刑部侍郎刘渠朝同僚间张望一眼,不见与刑部共掌律例刑狱的大理寺卿贺俊之在,缓缓开口说道:“臣……”
萧敏:“刘爱卿知晓此事便可,退下吧。”
刑部在他手上不太被重用,他亦不指望刑部去查办此事。
刘渠:“是,陛下。”
他退出上书房后,萧敏依旧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右丞相曹慈,只问沈持说道:“黔地无盐井,百姓与戍军所食之盐皆要从成都府运过去,一日离不开盐务官,沈爱卿在过黔州知府任上,要是从黔地的官吏中瘸子里选将军,有无可靠之人暂代盐务官之职?”
吏部选人赴任耗时漫长,最快的便是从黔地的官吏中挑选一能干之人为盐务官,担当重任。
沈持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以微臣愚见,铜仁县县令唐大人进士出身,精明强干,又在黔地多年,或能为陛下分忧。”
萧敏记得唐注这个人,近来铜仁县的奏折不断,他说道:“穆爱卿,速拟公文,擢唐注为黔州府盐务官,整饬盐务。”
“是,臣这就去办。”穆一勉也退下了。
“沈爱卿说得对,”萧敏说道:“偏远之地官员吏部或有考核不到位的,胡作非为,蛀我朝根基,是该有人去杀一批了。”
让贺俊之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出京巡察,眼下也是合时宜的。
“来人,沈爱卿有识人之明,”他又说道:“赏绢一匹,退下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从宫中出来,赵蟾桂赶着马车等在外面:“大人怎么这般晚才出来?”一看身后的两个小公公抬着匹绢跟出来,低声讶然:“大人得了赏赐?”
沈持点点头。
赵蟾桂心中大叫一声“娘嘞,乖乖,这个值钱。”,得几十两银子吧,而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那匹绢放在马车上,又抓了一把钱塞到二人手中:“多谢。”
等上了马车,赵蟾桂欢快地舞动着小皮鞭:“大人,又发财了。”他们家中堆积的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多,以后要搬家的话,一个包袱,不,一辆马车才能兜走。
……
方才沈持在上书房内回话的时候,贺俊之低垂的嘴角现出裂纹,他想抬头看一看这人是何等得圣心,又怕犯忌讳,只能强忍着不甘心,依旧腿脚僵直地立在原地待命。
又过了许久,曹慈灰溜溜地退出来后,他才被皇帝萧敏宣进去。
看到贺俊之,萧敏温声说道:“贺爱卿,给朕背一背《硕鼠》吧。”
《硕鼠》。
“是,”贺俊之听到这句话全身如坠入冰窟,他稳了稳心神:“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①”
等他一口气背完,萧敏挑挑眉:“时辰不早了,贺爱卿跪安吧。”
其余未问及一句。
但却让贺俊之骨鲠在喉。
皇帝,这是让他依沈持所说,离开京城,流放到地方上去整顿吏治啊。
回到贺府,贺俊之在书案上铺开宣纸,重新画了一只目光更狠厉的苍鹰。
看来这条路,他想走也得走,不想走还得走。
……
萧敏与大臣们商议完塘报的事,已是三更初了。
“陛下传了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丁吉说道:“已在外头的暖阁中候了一个多时辰。”
萧敏:“传她进来。”
说罢,他再抬头时,美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她嫣然一顾,后宫其余女子的姿色便入不了他的眼了。
连宠冠六宫多年的周淑妃都要逊色三分。
萧敏见到郑琼,什么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了,无比亲昵地说道:“让阿琼久等了,想不想朕?”
“陛下把妾晾在外头,”郑琼淡淡地说道:“都这会儿了还要笑话人家。”
“生气了?”萧敏携她的手往寝房走去:“阿琼要是知道朕方才见的人里头有谁,就不会生气了。”
“瞧陛下说的,”郑琼嗔道:“凭他是谁,妾也不该受到冷落。”
萧敏笑道:“阿琼还记得今年秋季进京之时,路过黔州府翻船之事吗?”“当时带着水鬼救出绣娘和丁吉的,正是沈归玉沈大人。”
郑琼依偎着他懒懒说道:“妾当时都吓傻了,只顾着哭泣,哪里还留意什么大人小人的。”
“陛下可不能把这份恩情算在妾头上。”
“阿琼真小气,”萧敏听了笑道:“好,不算你的,算朕的,”又心疼郑琼:“你年岁小,头一次出远门遇事吓到了也是寻常,好在到朕身边来了,朕以后护着你,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郑琼破涕为欢,把脸埋到他胸前,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