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干净的冬日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落在沈持身上,他哽声说道:“回陛下,微臣看到陛下将七殿下抱在膝上, 不由得想起微臣幼时也曾这般被一人放在膝头, 他握着微臣的手,教微臣在纸上写下一撇一捺, 那人与微臣虽不是父子,却情同父子……”
说到这里, 他悲不自禁, 凄然泪下。
“沈大人说的那个人, ”皇帝萧敏还未开口,七皇子萧承彧瞪圆了眼睛问:“不是你爹,那是谁?”
“回殿下的话, ”沈持说道:“是微臣的老师。”
他的话音甫落, 皇帝萧敏的手指轻轻在御案上叩击一下,心绪也随之飘到三十多年前, 彼时先皇萧似妃嫔子女众多, 他虽贵为皇后韦氏的养子,但帝后仅仅是你帝我后, 早没了夫妻之恩爱,先皇极少踏足韦氏宫中, 他也不常见到父皇,那时能让他牵衣袖的,唯有他的老师王渊……
些许动情。
“沈大人的老师……”萧承彧从皇帝的腿上爬下来, 整了整衣袍问:“你见不到他了吗?”
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是, 七殿下, ”沈持又叩首:“微臣的老师如今是待罪之身, 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刑狱中,微臣无法与他见面。”
萧承彧昂起脸看着皇帝萧敏:“父皇,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罪?他为何被关起来?”
他这一问把皇帝给问住了,萧敏沉声说道:“朕还未听贺爱卿提起过。”
大理寺还未就孟度一案上折子禀明此事。
“父皇,”萧承彧走到阶下来到沈持的脚边说道:“‘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①’,儿子听父皇和沈大人所说,大理寺并没有查出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过错,是吗?”
“不知刑罚所加,又教别人如何畏惧刑狱呢?”
未等皇帝萧敏开口,薛溆和徐照真听了一齐赞道:“七殿真聪慧过人,敏而好学啊。”
作为父亲,谁听到别人夸自家儿子都会高兴,萧敏说道:“承彧已与三位大人见过面了,父皇还有事要同他们相商,回你母妃那里玩去吧。”
说完他示意丁吉唤来乳母等人将萧承彧接走。
萧承彧对着皇帝、三位翰林施了一礼,而后深深地看了沈持一眼,意犹未尽地从上书房出去。
萧敏:皇儿同朕一样,中意的是沈归玉,吾儿类我,心甚慰。
选侍讲学士之事有了着落,他随意问了薛、徐二人几句翰林院修书之事,便打发二人退下:“二位爱卿当怀仁心,当勤政,当与朕一道常思虑如何养百姓,致太平。”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薛、徐二人再叩首:“必竭尽全力,不敢丝毫怠慢国事百姓事。”
他俩人退下后,只留皇帝萧敏和沈持君臣二人。
沈持依旧长跪不起,萧敏:“沈爱卿是想求朕赦免你的老师吗?”
“回陛下,”沈持答道:“微臣不敢干预刑狱之事,微臣是向求陛下开恩,让微臣与老师见上一面。”
萧敏看着他说道:“恩,既然孟度还未有确凿罪名,尚算不得罪人,朕准你此事。”
他心道:你不求朕开恩赦免孟度,看来是有别的法子让大理寺乖乖放人,朕拭目以待,看看你究竟如何与贺爱卿过招。
你们二人,又是谁棋高一招。
……
沈持谢恩。
“沈爱卿,”皇帝又说道:“你此次随工部在黔州府开矿一事朕已知晓十分,不必再说,唯有你暂代黔州知府,为朕经略一方的事在奏折中无法详述,可否说说?”
沈持对此早做了周详的准备,他把从上任头一天到完全移交给周大珏,在黔州知府任上的事张本继末地回禀一遍:“微臣走马观花,三个月来作为有限,辜负陛下拔擢栽培之隆恩,请陛下恕罪。”
“欸,沈爱卿自谦了,”萧敏说道:“朕前几日看到铜仁县县令唐注所上奏的帖子,他在奏折中说,黔地流行一种朱砂发簪,男女皆爱用,他们呼此簪为‘沈公簪’,说是沈爱卿发明并留给黔地工匠和百姓的一碗饭,不少人得以用来糊口,并感念沈爱卿的政绩……朕看了心里头高兴,朕没有用错人啊。”
沈持:“为陛下尽忠,忧百姓之忧,是微臣的本分。”
“沈爱卿的功劳朕记下了,赏绢一匹,”萧敏从龙椅上起身踱了两步:“朕已准你见孟度一面,去吧。”
“谢陛下隆恩。”沈持再施礼,从上书房退出。
今日漫天飞雪。从上书房出来,时近晌午,落雪完全覆盖的街道巷闾,眼底皆白茫茫一片。
太监丁逢一路将他送出东华门外,临告辞时笑道:“老奴给沈大人道喜了,今日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持:“……”
喜……何喜……哦,对,今日他不仅仅是进宫复命,还参与了竞选七皇子萧承彧的侍讲学士,且看样子,那孩子是有意于自己的。
七皇子也是个顶好的孩子。
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成不了。
薛溆是如今才有才子之名的吗?显然不是,前几日翻阅《翰林诗集》时,沈持无意中发现这本书的编者在薛溆诗的下面写道,此人一直是江南才子中最擅作诗的,有“小王维”的称号,对他的推崇溢满纸上。
可见薛溆早有才名,那么为何春闱期间都未曾如此炙手可热,眼下却偏偏在给七皇子萧承彧选侍读学士的时候忽然声名大噪呢。
大抵可以说,周淑妃和周家早看中了祖上出过两任相爷,出身极清贵的薛溆,而不是沈持,他们早动手运作此事了,花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沈持不是很在意。
毕竟昭帝才四十多岁,既没有年老昏聩,也没有嗑*药成性,一时半会儿的还让不出龙椅来。他日难保膝下的皇子们明争暗斗争夺皇位,谁赢谁输不好说啊,现在上萧承彧的船,未知稳否,对他来说为时过早了。
他忽然有种秀女进宫选秀被撂牌子,准允其出宫回家的快意,呵。
……
不再去想这件事,沈持直奔大理寺。
在进去之前,他的心一跳一跳地发疼。
昨日他给贺俊之递了帖子,因而他一出现在大理寺门前,便有人跑着去通报。
听到沈持到来,亲自在地牢之中行刑的贺俊之似笑非笑地对翁泉说道:“来的这么巧,那就请他来地牢与本官一块儿审案吧。”
“另外,上一壶好茶来招待沈大人。”
翁泉应声:“是,贺大人。”便去迎沈持。
“哟,沈大人来了,”翁泉走到大理寺门口,笑着打量沈持一眼:“贺大人正在牢房审案子呢,请随下官来吧。”
沈持:“翁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孟夫子一面,还请翁大人转告贺大人。”
“巧了,沈大人要见的贺大人与孟夫子同在地牢里,”翁泉听闻他讨了皇帝的示下来见孟度,眼皮一跳:“沈大人请吧。”
沈持只好跟随他前往地牢之中。
还未进去,在门口处便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他在一瞬的窒息中又险些吐出来,最后是拖着脚步走进去的。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个大瓮,里面一人装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如疯似狂地跳着脚喊饶命,声音刺激得人管不住自己的双手恨不得立刻戳瞎双眼弄聋双耳,只求看不见听不见这惨状……
沈持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贺俊之,抬手执礼道:“下官来的不巧,打扰贺大人办案了。”
“沈大人,”贺俊之见到他来,摆摆手,让人把大瓮中正在被炙烤的犯人提出来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来了?请坐。”
“贺大人,”沈持立着不动:“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一见孟夫子,还望贺大人通融。”
贺俊之揣摩几遍“奉陛下之命”几个字的分量,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要不说沈大人来的巧呢?本官下一个要审的,正是孟度,沈大人的孟夫子,刚好叫沈大人见他一面。”
“来人,去把孟度带过来。”
沈持在心中骂了他一句“疯子”。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闷的脚链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只见孟度被两个狱卒押了过来,孟夫子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手看似松弛地放在膝盖上,往日光洁干净的指甲却发紫发黑,他闭着眼睛,鬓角几绺枯如干草的鬓发凌乱——他的嘴唇干裂发白,没有半分血色,看着快不行了。
他被关进刑狱后,从未有人听到过他大呼,甚至连小叫都没有。君子风骨何等直冲霄汉,连狱卒都要敬他三分。
然而从前日开始,他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已无生志,是以愈发无所畏惧了。让贺俊之无比头疼。
孟度听见声音费力地张开双眼,眼神落在沈持身上一瞬,极是惊愕,而后轻微摇头:不要管我。
他不会拖累沈持太久,也就这两三天了。
沈持调开视线。
“孟度一直不肯开口认罪,”贺俊之看了一眼师生二人,勾着唇淡笑:“那么今日,沈大人就陪本官好好审一审,看看他的嘴究竟有多硬。”
说完,他看着大瓮之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口无法形容的东西涌到喉咙,被沈持狠命地压着咽下去,他眸子从冷清变得赤红,他微垂眼皮,遮掩住不适,淡声说道:“秦始皇焚书之事,后来人没有为他辩驳的全是唾骂,孟夫子字‘遵书’,贺大人确定要效仿吗?”
孟度字遵书,把他架到火上去烤,说“焚书”还怪恰当的。
贺俊之:“……”
凝重,停滞。
好一顶“焚书”的帽子。
是啊,孟度是个读书人举子,他要是今日烤了他,或许明日他就会得个“焚书大理寺卿”的外号,这么浮夸的名头传出去,要与天下的读书人撕破脸,少不得惹来无穷无尽的口诛笔伐。
麻烦至极。
贺俊之不敢戴。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大理寺刑法狱的屋顶都好像在晃,许久,他的笑声停下来,摆手说道:“贺某何德何能敢‘焚书’,同沈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沈持听后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晕倒,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竟很快又站稳了。
他走近贺俊之,用出我口入你耳的音量说道:“下官可以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之后亦可为贺大人收拾大理寺的烂摊子,够换孟夫子一命吗?”
言下之意是我可以接手大理寺的烂摊子,保你全身而退,你干不干吧。
这正是贺俊之想要的。
“生路?”他半挑眉头,回味着他的话,放声大笑:“沈大人好大的口气。”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贺大人不信下官能做到?”
“信六七分吧,”贺俊之大笑,他往孟度那边看了一眼:“沈大人请自便。”
“本官还欠沈大人一顿饭,”他说道:“明日,本官在凤元楼候着沈大人。”
生路。
他很想听听沈持会给他指一条怎样的生路。
沈持拱拱手。
他转身走到孟度面前作一深揖:“夫子,学生来晚了。”
此时孟度已虚弱到说不出话来。
沈持抬臂解开孟度头上满是血污的发带,掷在地上,用手指为他的夫子拢了拢头发挽起来,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落泪:“都是学生不好,害夫子被连累。”
他俯下身去,两个狱卒很有眼色地过来把孟度架起来放在沈持背上,他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贺俊之:“贺大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