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子,也是君臣(1 / 1)

安王的动作自来迅速, 更何况如今他和圣人可谓是“无话不谈”。

头一天晚上徐茂行去拜访了他,第二天下了朝之后, 他就去找圣人蹭饭了。

在奉天殿的门口叫守门的太监进去通报,那小太监一看见是他,登时就乐开了花。

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法把安王赏的银子藏进袖子里,小太监殷切地说:“安王爷稍等,想来过不了多久,圣人就会宣您进去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去之后,并不敢直接出声打扰圣人,而是先弄出了一点小动静, 引起了大总管卢生的注意之后,就低下头靠着柱子站住了。

想在奉天殿里当好差, 就得遵循这里的潜规则。

比如:不要试图越过大总管卢生直接接触圣人。

虽然那有可能得到圣人的赏识,但更可能在被圣人赏识之前摔断腿。

和前程比起来, 显然是命更重要。只要大总管一日不倒, 底下的人想要出头就得巴结着他。

卢生听见动静,自然就知道是外面有事。

他对整个奉天殿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打眼一瞅就知道离门口最近的那个柱子前多站了个人。

觑着圣人此时不会要茶, 卢生悄悄走了过来,示意小太监禀报到底什么事。

小太监低声把安王求见的事说了, 便满脸讨好地仰视着卢生, 把腰弯得极低。

见他还算懂规矩,卢生心情颇好, 也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原本事在哪当差的?”

小太监心头大喜, 脸上忍不住就带出了几分, 喜形于色道:“回大总管的话, 奴才秦狗儿,原是在古董房当差的,前些日子才调到御前,所以您不认得。”

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能被大总管记住名字,就是天大的造化了。日后但凡要紧除有了空缺,或者是大总管需要个跑腿的,自然会优先考虑有些印象的。

“好孩子。”卢生夸了他一句,笑眯眯地吩咐道,“你先让安王殿下稍等,咱家这就去禀报圣人。”

两人都知道,如今圣人面前最得意的儿子就是这位排行第五的安王,听见是他求见,圣人必然是会立刻召见的。

果然,小太监出去没多久,大总管卢生就满脸堆笑,弯着腰走了出来,喜气洋洋道:“安王殿下,圣人让您进去呢,特意派了奴才来迎接您。”

“有劳卢总管了。”安王冲他点了点头,便大步往里走去。在与卢生擦肩而过时,他顺手丢了个鼻烟壶过去,仿佛随口笑道,“这是年前底下人献上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胜在做工还算精巧,卢总管拿着玩去吧。”

如今的人不喜欢粗笨的东西,因而无论是女人们的头面首饰,还是男人们的把玩之物,都以工艺精巧者为佳。

“哎哟,多谢安王殿下,奴才愧领了。”

卢生慌忙道了谢,才有暇看了一眼那鼻烟壶。见其造型精巧、线条流畅、上面的绘画更是不俗,顿时喜爱至极。

他们这些太监,因为挨了那么一刀,身体构造有了缺陷,难免控制不住某些生理本能,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味道。

偏偏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又不能用味道重的香料遮掩,随身带着的鼻烟,味道略显刺激却又不引人反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再有一样好处,就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难免长时间值守。犯困的时候用点鼻烟,提神醒脑。

就算主子不大喜欢这味儿,询问起来,他们说出来是为了更精心伺候,主子听了也只有欢喜的,绝对不会怪罪。

作为有心争位的皇子,安王自然不会对御前之人怠慢。该送什么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他甚至专门拉着心腹谋臣们研究过。

送出了鼻烟壶,安王余光瞥见身侧引路的卢生露出欢喜之色,便知道这次送到心坎上了,一番准备没有白费。

果然,不等他开口问,卢生就主动提点道:“昨夜圣人歇在了永宁宫,安娘娘提起了十一皇子,惹得圣人不大高兴。”

十一皇子才入朝不久,尚未封爵,母亲是永宁宫安嫔。安嫔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时时处处为他打算。

奈何十一皇子一心追随三哥誉王,整日里在朝堂上跟着老三、老七这两个上蹿下跳的,早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嫔看到了安王做乖儿子得到的好处,自然就想让自己儿子也效法一番,别整天跟着誉王瞎胡闹了。

可是十一皇子就像是被誉王下了降头一样,根本不听母亲的劝告,依然故我。

劝不动儿子,安嫔只好在后宫使劲,每次见了圣人,都会夸耀十一皇子多么孝顺,又给她送了什么东西,经常和她念叨父皇什么的。

一次两次,圣人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次数一多,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卢生知道,自己这份提点之情,安王是不会忘记的。

不多时进了奉天殿,安王故意大声拜见道:“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长宁安康。”

彼时圣人正端着小碗吃蛋羹,见他如此作怪,登时笑骂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还没用膳吧?快过来,今日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把子肉。”

安王笑着坐了过去,宫娥又拿了副碗筷过来,侍膳太监先给他夹了一块把子肉,放在他的小碗里。

但安王却没动,而是指使道:“先给我盛碗甜汤。”转头对圣人道:“今日朝堂上看几位天官争执,不知道他们渴是不渴,反正我是替他们渴。”

圣人笑道:“他们也都是一心为公,你身为皇子,不说感念他们,怎么还调侃起来了?”

这话单听有几分责怪之意,可圣人前脚话音才落,后脚就吩咐侍膳太监:“你们五殿下要喝汤,还不快给他盛?”

安王接过甜汤喝了两口,有些愤愤地说:“儿臣也知道他们一心为公,但有些事务,父皇早就给出过章程,差不多的差事照章办事即可,大可不必过于争执。”

被儿子维护,圣人自然受用,语重心长道:“朕纵然是天子,也只是一个人,想法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朝堂大事,关系到天下民生。他们身为各部本官,再谨慎也是不为过的。”

安王对表示不敢苟同,正色道:“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今日朝堂上讨论的苏湖税收之事,本是早就议定的,从今年开始便要官绅一体纳粮。

这项国策本是父皇登基以来便一力推行的,于国于民都有大利。偏还有人拉东扯西,一会儿说当地乡绅不满,一会儿又说会引得民心不稳,话里话外就是想要拖延到明年。”

关于这件事,安王是真心实意觉得不满,说到这里脸色都寒了下来,近乎咬牙切齿。

“此项国策已在山东、河南、河北、安徽等地推行开来,成效是有目共睹的。父皇圣明烛照、高瞻远瞩,几省百姓何人不知?如今要推行苏湖,他们却推三阻四、横加阻挠,分明就是怀了私念,对父皇不忠!”

圣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些欣慰,又有些惊疑。

“老五,你真觉得官绅一体纳粮是大利天下的国策?”

“那是自然。”安王脱口而出,“国朝承平日久,大多数土地都集中在了士绅官员手里。若是不叫他们纳税,就得占据少数土地的穷苦百姓来负担整个天下的税收。

看老百姓既要交税,又要交租,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几项叠加,他们如何负担的起?一旦有了天灾兵祸,朝廷需要的大量钱粮又从何而来?”

圣人听得连连点头:“老五呀老五,你果然是长进了!”

安王冷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从前都是儿子不懂事,只知道争权夺利,从来没设身处地地想过父皇的难处。

经了那次打击,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但咱们父子修好,也让儿臣能跳出框架之外,看明白了从前不理解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眼眶泛红,真情流露道:“从前儿臣总觉得父皇太过严苛,只听得见朝中百官对父皇的抱怨。

等看明白了才知道,父皇不是听不见百官的抱怨,而是更加不忍听闻天下百姓的哀哭。”

隅隅独行地走了这么多年,骤然间得到了儿子的理解,圣人一时感慨万千。

“世人都说朕刻薄寡恩,朕也不是没有辩解过,可却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去听朕的辩解。想不到呀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理解朕,还是朕的儿子!”

安王哽咽道:“以往都是儿子太不孝了,才明白得这么晚。”

“不晚,不晚。”圣人哈哈大笑道,“对朕来说,永远都不晚。”

他原本以为,要等到他死后很多年,才会有知己出现。有生之年便能看见,还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儿子,又怎么会晚呢?

圣人觉得,他此生已然无憾了。

忽然,他神色一正,肃然问道:“老五,我且问你,那个位置你究竟想不想要?”

空气骤然凝重,卢生深深低下头去,侍膳太监战战兢兢,只恨自己没学成隐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