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同床半个月还不懂情爱为何意”的林羡玉, 此刻正叉着腰,朝乌力罕吼:
“简直是大蠢蛋!”
乌力罕皱起眉头,很是不服。
“我想问你, 云清为什么放着兰先生那好好的丞相府不住,去住你那个破将军府?”
“明明身子弱, 还有之前挨打留下的旧伤,路走多了膝盖都发疼,就这样他还每天跟着你去军队,舟车劳顿,不辞辛苦。”
“难道真的是想去军队里看士兵训练?”
乌力罕神色松动,慢慢低下了头,他望向自己的手, 那手指触碰过云清的手, 明明他的手碰到最上等的兵器, 碰过西域送来的稀世珍品, 可那些触感他早就记不得了,唯独记得这一次, 云清的手, 指尖干燥温暖,
昨天他把琵琶送给云清时,云清明明还在生气, 目光却片刻不移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老实巴交地复述赫连洲的话:“我……我说错话了, 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云清怔然, 眼眶旋即变得潮红。
乌力罕总觉得他该说些什么, 可话到嘴边了, 只憋出一句:“这琵琶, 你好好弹。”
云清沉默良久,闷声道谢,然后接过乌力罕手里的琵琶,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抱着琵琶离开,没注意到正偷偷摩挲指尖的乌力罕。
直到现在,当着林羡玉的面,乌力罕还在摩挲指尖,但那触感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浅淡,他莫名有些心烦。正怔忡着,他听到林羡玉怒气冲冲道:“三年了,都过去三年了,你要是依然什么都不懂,也别拖着人家了,免得人家隔三差五受你的气!”
乌力罕猛然抬起头。
林羡玉都被吓了一跳。
“我——”
林羡玉第一次见乌力罕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稚童般的困惑,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人,林羡玉作为乌力罕的亲人,正聆听他的心事。
乌力罕说:“我应该不喜欢男人。”
林羡玉愣住。
“我不知道,”乌力罕又否认,摇头道:“我只会领兵打仗,我不知道。”
林羡玉和兰殊对视了一眼,林羡玉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棘手的事,顿时无措起来。
其实他只是想逗一逗乌力罕。
谁知乌力罕当了真。
遥想他和赫连洲的当初,他一开始也不能接受自己爱上男人,可后来是如何接受的?
因为他问自己:失去赫连洲,和成为异类,哪个更痛苦?显然是前者。
他不想失去赫连洲,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乌力罕。”
林羡玉第一次认真喊他的名字,上前一步,说:“问问你自己的心,失去云清和背离本愿,哪个更痛苦?”
这话将乌力罕震在原地,哪个更痛苦些?他现在还无法评判,他的本愿就是为赫连洲鞠躬尽瘁,结草衔环以报赏识之恩。他初初学习书法时学会的第一句诗就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直到现在,这句诗还刻在他的心上,是他的不灭夙愿……乌力罕俯身拱手道:“谢大人提点,微臣会好好考虑的。”
乌力罕离开后,只留林羡玉和兰殊在院子里,黄金槐下,两人在桌边对坐。
“大人现在真的是大人了。”
一语双关,林羡玉很喜欢这句评价,笑道:“其实我早就不讨厌乌力罕了。”
兰殊点头。
“以前是爱屋及乌,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得不和他相处,可是相处久了,我就发现……其实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虽然他木讷又莽撞,但他也确实忠诚又勇猛,不管赫连洲安排他做什么,他哪怕献出生命也会完成使命。”
林羡玉托腮望向天边的云:“他只是自幼在军队里长大,赫连洲对他就像对草原上的小牛小羊,只顾着他吃喝,教他武功,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导致他至今尚不通晓情爱为何物罢了,也就云清能忍受他的坏脾气。”
林羡玉转头望向兰殊:“兰先生呢?”
兰殊怔住,“我?我怎么了?”
“三年了,你为国事操劳,都无暇顾及自己,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独身?”
兰殊笑道:“不是还有阿南吗?”
“阿南也会长大,也会有喜欢的人。”
“那我就陪着他长大,看着他变老,也陪着大人和圣上。”
“兰先生,”林羡玉迟疑地问:“你心里的位置还没腾出来吗?”
兰殊垂眸浅笑,呷了一口茶:“离开斡楚的那一天就腾出来了,只是没遇到罢了。”
兰殊身边的仆人来报:“越胥郡郡守刘磬为河道开采一事求见丞相。”
有正事要办,兰殊便起身离开。
林羡玉坐在院子里,翻了翻书,又让宫人拿些赫连洲批过的奏本来看,打发时间。
一直等到晚上,赫连洲回来。
他抱来两床被子,在床中央分界:“左边归你,右边归我,我们一人一条被子!”
赫连洲把他连人带被子捞起来,少有地直接拒绝了他,“想都别想。”
林羡玉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肩头,恼怒道:“都怪你,害得我没能去上早朝!昨天说好了,要带我一起听政,夜里还那样来来回回地折腾我,我看你是存心不想带我一起去!”
“玉儿,我今早哄了你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林羡玉怒目圆睁:“还不是怪你?”
赫连洲理亏,可态度坚决:“是怪我不好,但这不是我们分床睡的理由。”
“没有分床,只是分被子。”
“也不行。”
林羡玉瞪他,“你说不行就不行?”
他从赫连洲的怀里挣扎出来,抱着自己的被子缩在床角,严肃道:“我告诉你,赫连洲,我今晚就是要一个人睡!你要是敢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赫连洲眉梢微挑,问他:“真的要一个人睡,一点都不碰我?”
“是!不碰,谁要碰你?硬邦邦的!”
“好。”赫连洲眼里写着“你别后悔”四个字,嘴角噙着笑,转身去沐浴更衣。
等他回来的时候,林羡玉已经缩在自己的被子卷里,背对着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熟了,背影坚决,两条被子之间如隔天堑。
赫连洲解开两侧的烟纱床帷,火烛熄灭,烟纱散落,殿里只剩下轻柔月光。
他躺到床上,把被子盖到胸前。
耳边传来略显刻意的呼吸声。
林羡玉在装睡。
他真睡着时呼吸声倒很小,小狸猫似的,要凑很近才能听到这样明显的呼吸声。
赫连洲也陪他演,闭上眼,他以前经常和将士们一起守夜,能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看起来与熟睡无异。
过了好一会儿,殿外风声渐起,一旁的林羡玉见赫连洲没有动过,呼吸还很均匀,于是悄悄地转过身,换了个姿势。
他睡不着。
他比想象中还要依赖赫连洲,他已经习惯了在赫连洲的怀里入眠。赫连洲不在身边还好,他一个人出去巡察,再辛苦都能忍受,夜里寂寞难眠也能应付,是人人称颂的“林大人”,可是赫连洲在身边,他就变回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睡觉都要抱着的玉儿。
他在昏暗月色中看赫连洲的侧脸,那眉眼鼻梁的□□轮廓总无端让他心尖微动,每次温存时,赫连洲就顶着这张脸诱惑他,欺骗他,一声声哄着,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明明初见时,他并不觉得赫连洲英俊,还因为“活阎罗”的传闻,对他有天然的恐惧。
赫连洲的五官比起许多江南才子相比,的确不够丰神俊朗,但他胜在剑眉星目,浑身上下都透出在战场厮杀过的凌厉,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会一遍遍向他道歉,会温柔地一声声唤着“玉儿”,他望向林羡玉的眼神就好像林羡玉是他的珍宝,不舍得旁人触碰半分。
每次林羡玉都以为他已经对赫连洲用情至深了,可偶尔他又觉得,这份情还可以再深一些,再久一些,百年千年都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泥鳅似地一溜烟钻进了赫连洲的被窝。
同一床被子还不够,他还要掰过赫连洲的胳膊,上臂充作枕头,下臂环绕着他的肩膀,腿也要被他用腿夹住,腰上放他的手。
等安顿好赫连洲的四肢,林羡玉这才舒坦,他仔细观察着赫连洲的呼吸,见其呼吸平稳,完全没有被吵醒的迹象,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恰好睡意及时赶来,徐徐笼罩而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赫连洲的肩头,那是一个极信赖的姿势。
寸寸贴合,毫无保留。
赫连洲没有动,没戳破林羡玉的小伎俩,一直等到林羡玉睡熟了之后,才转身将他重新搂进怀中,林羡玉睡着之后就像没了骨头,身子软软的,任赫连洲怎么揉弄。
第二天,赫连洲刚醒,就感觉到怀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缓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这动静是什么,他没声张,只是等林羡玉试图蹑手蹑脚地爬出被窝时,一把拦住他。
林羡玉还保持着爬的姿势。
两只胳膊在自己的被子上,两条腿在赫连洲的怀里,然而赫连洲的手臂像一把闸刀,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腰间,将他拦在原地。
赫连洲故意道:“玉儿这是做什么?”
林羡玉瞬间僵硬,表情也变得懊悔。
赫连洲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环住林羡玉的腰,探进寝衣,指腹摩挲着林羡玉光滑细腻的肚皮,他的肚皮很薄。
“不是说好了不碰我的?”赫连洲问。
林羡玉耳尖通红,强压下漫上心头的后悔,恶人先告状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把我抱进你的被窝!”
赫连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林羡玉愈发羞恼,顺势坐下来为自己辩解:“我睡觉一向很老实的,如果不是你抱我过去,我怎么会离开我的被窝?还有……”
林羡玉捻了捻赫连洲的被子,继续找借口:“你看,你的被子比我的厚这么多,我夜里冷了,肯定要往暖和的地方去。”
赫连洲把胳膊枕到脑后,慢悠悠道:“玉儿,现在是八月。”
“……”
林羡玉没话说了,只能耍赖般地跨坐在赫连洲的腿上,捏住他的脸,“闭嘴!”
“是玉儿半夜钻进我——”
林羡玉捂住他的嘴,赫连洲还想逗他,林羡玉立即转而诱惑道:“这样吧,你说是你把我抱过去的,你说的话我就亲你一下。”
这一招对赫连洲向来管用,赫连洲几乎不需要思考,直接道:“好,是我把玉儿抱过来的,是我半夜把玉儿塞进我的被窝,然后诬陷玉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林羡玉这才满意。
赫连洲抬了下腿,掂了掂林羡玉的屁股,微微侧过脸,示意他:怎么还不亲?
林羡玉撅起嘴,哼了一声,正得意着,下一刻就被赫连洲扑倒,眼前金星环绕。
“赫!连!洲!”林羡玉叫苦不迭。
幸好这一次,没错过早朝。
林羡玉生平第一次听政,竟有些紧张,心跳得如同擂鼓,让他坐立难安。
赫连洲走过来,用柔软的棉帕帮他擦脸,又帮他换衣穿鞋,见林羡玉心神不宁,便将他抱在腿上,抬手覆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略快的心跳,笑道:“小林大人也会紧张吗?”
“会。”林羡玉乖乖承认。
他这模样实在太惹人怜爱,赫连洲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玉儿不用怕。”
“你会为我撑腰吗?哪怕我说错了话,你也要帮我圆场,不能让大臣们笑我。”
“当然,没人敢笑话玉儿。”
林羡玉眼波流转:“那……如果我的想法是错的,你也要下令施行吗?”
赫连洲顺着他的话,“要,玉儿怎么说就怎么做,错了也做,只要玉儿高兴。”
林羡玉笑着说:“你现在真像昏君。”
赫连洲低头亲他,很快林羡玉又从赫连洲的怀里挣扎出来,站在赫连洲两腿之间,叉着腰,故作严肃道:“但你放心,我可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妃,我是林大人,是将来彪炳青史的林羡玉林大人。”
他微微昂着头,娇矜得不像话。
“像只小狸奴。”赫连洲说。
林羡玉惊讶道:“为什么像狸奴?我刚刚没有凶到你吗?”林羡玉拧紧眉头,他希望自己像只震慑四方的猛虎,于是挤眉弄眼地,努力把眉头皱出一个“王”字。
“有,”赫连洲忍着笑:“好凶啊。”
林羡玉这才放心,拍了拍胸脯,牵住赫连洲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拽着他走出长乐殿。
“去上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