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峰云深处。
秋风——夹带着与季不符的暖意拂过枝角。
枝叶抖擞,云雾渐散,清潭碧波,因风微皱。
一清池边,两只灵鹤正卧于岩石凹处梳理着彼此翎羽。
谓之灵,是因其全貌,墨赤相映,流光回环,翎似蛇鳞,顶生三羽,乍看之时,神韵颇有七分鹓鶵之姿,细观之下,习性亦与鹓鶵无异。若非体喙眸足,皆与鹤属相似,此间双禽,当属异种。
暖风错羽而过——只闻一声细微的低吟。
一只正俯颈探水的鹤喙顿了一顿,仰首眺望,鹤喙微张。
此时正值初秋,即便空气中正巧生着某种异于寻常的变化,却也并不明显。墨鹤似乎也是因此露出了几分人性化的迟疑,低吟即出不多时就止住了。它先是回头望向后崖的方向,只见一片青雾迷蒙中,轮廓依旧。
墨鹤待了片刻,见无任何指示传来,便自行起身,顺着风源传来的方向望去,翅膀微展,抚开仍伏在身上的伴侣,颇显灵性的鹤眸灵光闪了闪。
稀薄的云雾正以可见的趋势缓缓蒸发,隐于云雾中的峰顶逐渐显出真容:葛罍,木屋、桃柳、草木、群芳,刻有[天门]二字的峰壁……
微风漫柳,绿荫葱葱。壁间清水汩汩,因隐于浓雾,肉眼却是难以辨析源于何处。清水沿着青石小径流向水潭,发出一阵‘叮咚’轻响。
一切看似如常,但随着空气中的温度不知何故逐渐攀升,水潭竟是生起了青烟,草木亦有渐变枯黄的现象……那是?锐利的鹤眸灵光渐渐凝滞——
天边,只见一道不知从何而来,似是凭空显现的火红光线,正由西南至北,朝着此峰急速接近,四周环境的异变,温度似乎也是因其而迅速攀高。
墨鹤陡然炸毛,心中悚然,然不显惊惶,羽翼一振,掠上树梢。
赤鹤见‘伴侣’眼神陡然变得凶戾,总算在后知后觉的温柔乡中立起身来,顺着‘伴侣’的目光望去——嗯?天穹上那肉眼可见的一丝丝似在燃烧着的……妖火?
不,不是错觉!赤鹤似受到‘伴侣’感染,亦如临大敌般,眸显寒气。
随着火线距离临近,风,愈来愈热,一次又一次拂过桃柳,先见枝叶急颤,后闻草虫哀鸣……两只灵性斐然的墨赤双鹤,彼此对视了一眼,接著又同时转首‘望’向天边那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蛇形妖火’……
西南,一团庞然而炽热的火光,正自天际冉冉降落……
似缓实疾,火光将大气层烧开了一块圆盘大小的窟窿,由远及近,在破开大气层的刹那,便化成了一条细长的火蛇以雷霆之势横掠长空,周身与之拂过的白云,瞬即蒸发,所经之处空气仿若沸水般,腾起了滚滚热浪,一条长长的淡红尾巴久久不散——
热风灼灼。
上空本就稀薄的云雾,早已蒸发殆尽,赤空万里!
直到掠至北面某处后,火蛇方才安分了下来,随后便转化成一团球形光晕,悬挂天空,与太阳呈两极之势,期间两方似乎又有一番‘纠缠’,红光似乎十分排斥与金光交融,仿佛是错觉,仿佛又不是,唯可确定一事,天地在这场争锋中竟是黯了一瞬,恍然间,只剩金光在红光划下的界限中,不得寸进寸缕。
红阳安分下来后,墨赤双鹤不禁愣了好一会儿,再次相视了一眼,似在确定刚才那停留在身上的安抚之意不是错觉……那红阳里似有一道柔和的目光正俯瞰着七十二峰云山云海,似在打量,似在缅怀,尤其在墨鹤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无丝毫敌意。即便墨鹤身上翎羽那正泛着以临大敌之势的粼粼微光,随后却也被一道柔风轻易拂去。
墨鹤迟疑了片刻,双翅一展,夺空而去,赤鹤正想紧跟其后,鹤唳声刚起,便被墨鹤回头一扇,给扇回了原处。下一刻,赤光大盛,较之先前墨鹤也毫不逊色的唳鸣之声冲天而起,并将整片峰涧的云海都给震沉了稍许,墨鹤见劝不住这小冤家,当下也不好再做过多纠缠,回转过身,扶摇直上——
千百年来,‘道门’就一直传有一句谶语:神鸟仰首,则骄阳垂落,天显异象,则神鸟哀鸣。
再看七十二峰主峰处,一间枝藤缠绕的木屋,轮廓已然清晰了起来。且从木屋的边沿一角望去,那木屋后方的悬崖,是一个背对着木屋位置的佝偻背影。是一个远望时,会让人情不自禁忽生一种‘只要稍微触碰一下,对方便会顷刻溃散’的臆想的背影……
……
背影是一位老人,身上道袍与云色相似,衣袂飘飘,却相悖地铺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埃,身形稍显颓态,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千丈峰涧的样子,天灵盖光滑如镜,边上飘飏着几缕不羁的鹤发,也难说老人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观感。
若是此时山下能有人登临此地,无言,只需瞧上一眼,必然惊喜交加。惊的是,老人早在五十年前,便在‘重’字辈众弟子眼中乘鹤西去,大家只以为老人已问鼎天道,却不曾想今日竟能再窥天容!此等殊遇,又岂为外人与寻常弟子道也?喜的是,这可是道门‘镇观卷’之一的上上上祖师爷啊!道门可屹立世间武道之首一千五百年不倒,便是承了诸多先祖登仙之福荫。若能祖师爷缘逢,再求其指点一二,何不为不羡鸳鸯只羡仙?当然了,观此峰峭壁与此峰锁灵阵,这终究只能是弟子们闲暇时的臆想了。
而其实早在墨鹤第一次传来信号前,张云峰就已有察觉,只是因为他睁眼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象,便是火蛇将大气层撕裂开了一道口子,当望着那逐渐扩张的巨大窟窿,老人那粘连在一起的垂垂老眼都不自觉地使劲儿撑大了一点,心里暗自惊‘咦’了一声,眼皮微颤,身前两丈处似有浅白的流光流转了一周,便见咫尺云雾缓缓向两边退开,顿时,眼前一片波澜壮阔的云海之境与七十二凡峰的铁索横涧的景象,便悠然绽现了开来。
云海上空,金红相间。
整百只白鹤在天穹中成阴阳阵势绕那窟窿盘旋,群鹤身上似沾了些露水,在两光映照中显得幽光粼粼。百双飞翼同时舒展,拍扇,颇有‘代天降雨’地姿态泼洒着冰寒雨露,一只紧随一只,井然有序。领头是一墨一赤的双鹤,羽翼扇动间,可谓比之同类拔俗,较之南美秃鹫也无不及的体积,墨赤羽色极为耀眼,尤以墨鹤为最,正竭力盛放着身上如晶石般绚丽的光晕。
天穹,金、红、墨、赤、白,五色交相辉映,尤以金红双色泾渭分明。
只闻一声充满怒气地号令——
群鹤第三次掉头,顺着天水垂落的路径,破云扎进三千潭底,随着一声声宛如惊雷般的水花炸响未消,又是一阵阵破空声再起!雷鸣声不绝于耳,一群重新将翎羽沾湿的群鹤,第四次疾速窜上天穹,整齐的鹤唳声似乎蕴含着怒气,由九霄传落底下光顾着发呆的道观子弟,不待其恍然,便又见天穹再次泼撒下晶莹的寒露,以弭那道黑黝黝的可怖的天穹豁口所散发出的超乎寻常的热气……
又是一声鹤唳——
望着那有如‘晴空万翎穿云上,潭化天河灌玉霄’的画面,底下道观林立,铁索连峰的峰涧,一个个身穿道袍的修士总算相继回过神来,随后纷纷自观内冲出,或是安排山间游客下山的,或是各自通知比邻而居的师兄弟,甚或是无暇顾及人前的‘入道者’于悬崖铁索间上蹿下跳的,倒也不是说群鹤点醒了他们,而是千百年来,那据记载仅响过三次的‘青铜古钟’,谁也不曾料到,三百年后——竟再次突兀地响起了‘咚隆’的悠长鸣音,随后一声紧接一声地轰响了起来。若非亲历,后人本以为古籍所载的‘灵钟’可预天灾之事不过神话尔,可就是现在,入门有一定资历的人都吓坏了,尤其得知前去探察那位于第三十六峰的硕大古朴灵钟根本无人在旁,以及主峰上传来的声音……
“重遥——速集‘平’子辈弟子归位,速启九阴,封山门!”
“这……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