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字在唇齿间剐蹭来去,杨不留没出息地哽了一下,吞咽再三方才能说出话来,然而周子城并着林柯偏突然在矮墙另一侧冒了个头出来,虎噔噔地问道,“殿下,需要更换的马匹马掌都差不多了,咱什么时候出发?”
“……”诸允爅闻言抬头,微眯着眼看了看两个趴在墙头上的少年——林柯眨巴眨巴眼睛,先一步默默地松手跳下去,周子城愣了一会儿,被肃王在脑门儿上糊了一巴掌才弄明白情况,听见肃王低声说了一句“一炷香之后出发”,隔着一堵墙贼兮兮地应了一声“不急”,转身提溜着面无表情扬了扬眉梢的林柯跑了开去。
诸允爅伸手握住杨不留的腕子,一路牵扯着把人拽到驿站矮墙后不远处的果木林中,手上力道重得骇人,杨不留快被他攥碎了骨头,却只是稍稍转了下腕子,未曾挣扎毫分。
杨不留嘶声叹了口气,行军延误不得,肃王这一根筋绷在“暗杀乔唯”这件事上卸不开劲,林风跌跌撞撞地吹了半晌,杨不留只能在诸允爅这副打算跟她僵持到底求问一个解释的目光里妥协下去,低声道,“泗水水患和秦守之谋反一事冲撞在一起,我让你转达给太子殿下的信一来是为了让秦守之有意加害太子的同党在你离开堤坝时露出马脚,及时监视,二来是为了试探,太子会不会在形势不妙的情况之下,转而把京城乱局的矛头指向你。至于京城,秦守之和乔唯一个意在逼皇上退位让贤,一个谋算着害你于不义,拦是肯定拦不住的,乔唯也是打定主意你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这才一再挑衅。”杨不留舔了舔紧张发干的嘴唇,压抑地叹了口气,“烧肃王府外墙也是我的主意——皇上可能当下会因着斥候望楼传来消息说你起兵气昏了头,可但凡所报之事落空,有人栽赃构陷刻意引你回京之举便无须再多解释。”
“至于太子殿下和昭王殿下……”杨不留冷笑了一声,低沉道,“想要论功行赏,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吗?”
她把“代价”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解救京城数万百姓免遭大肆交战惨烈之苦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余的一丁点儿施舍而已——秦守之和宪王一行在这场乱局注定悲剧收场,届时朝堂彻底更迭,各方驻军须得整饬,懿德太子和昭王身上所背负的猜忌恐怕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值一提,交错纵横盘根错节的党派之争会在这场混乱之后崩盘重洗,贪腐即便不能尽除,也会在朝廷培植清廉方正之才时暂且收敛些行迹。
太子把兵符这么个烫手山芋丢给肃王在先不假,昭王先有安排有意给肃王添堵,在京城里坐收渔翁之利也非凭空猜忌,杨不留所作所为无所谓伤不伤天害不害理,却唯恐将她心底坚不可摧的阴冷暴露在诸允爅面前,触犯了他秉持已久的良心。
心有牵绊,自顾不及。
诸允爅早先便觑见这丫头思虑敏锐至极,恐怕伤人伤己,如今幸而不晚,他还来得及把她这点儿一鼓作气破罐子破摔坏到底的邪性念头掐死在摇篮里。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杨不留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睛,良久,缓缓松开了紧抓不放到麻木胀痛的手臂,“不留,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设计叮嘱泗水一行先查秦党,堤坝修缮再做偷工减料,泗水百姓会如何?你如果不去打探安排乔唯来京一事,连哄带骗的让我避开野狼卫的挑衅,京城今日又会如何?”
杨不留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磕巴了一句,“……你不怕我算计你吗?”
“刚认识就敢下跪逼着我翻查旧案,你就差在脑门儿上刻着‘主意’俩字儿了,这么点儿擅作主张,我还算早有预计。”诸允爅掰过正愣神的杨不留的下巴颏,恶狠狠地在她唇角咬了一口,“这位姑娘思虑繁多,这会儿说出来了,可还能把心安安稳稳的放回肚子里去?”
杨不留被他咬得吃疼,舔了舔唇角,卷了一嘴的甜锈味儿,缓慢地回过神。
说来实在可笑,早先在广宁府,杨不留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身世不明恐惹事端,如今对父母来处了解了多半,却忽然发觉,她自己便是那个上一辈恩怨辗转留下来的祸端。
杨不留曾以为,肃王如若一分一毫地窥破她的所想,看清她的思绪,迟早有一日会觉得她可怖至极,或者至少,也会生出些难以补救的嫌隙——倒是唯独没料想过他会全盘接受毫无顾忌。
就像是坏事做尽,偏遇上一位普度众生的神仙,杨不留反倒觉得是自己小肚鸡肠的心虚。
诸允爅看她慌神儿实在好笑,在她眨眼一瞬刮了下她的鼻子,忽然就想到那天一不留神就打岔绕过去的护国寺一事,登时寻到了症结由头,凝眉追问。
“是不是那秃瓢跟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