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金乌西坠之时,倦鸟归巢。
咸阳城外,一处处大大小小的乡邑内,身穿着各种彩衣的男男女女们分别拿着农具,包着汗湿的头巾、神情疲惫、脚步发沉地沿着蜿蜒的黄土路往自己家里走。
这些人看着像是农户,但露在外面的皮肤大部分都很白皙,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寻常农户穿的短衣,而是长袍曲裾。
瞧着怪模怪样的装扮却是无形中彰显了这些人对他们以往身份的坚持与骄傲,他们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而是这十年来,陆陆续续被皇帝陛下从六国故地之上迁移到咸阳居住的亡国贵族与富户们,十二万户、近几十万的移民入住,使得原本荒凉的城郊野地也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
先前大秦未统一之时,华夏大地上七雄并立,每个诸侯国都根据自己推崇的五行学说,有独特的旗帜与代表色。
居于西陲的秦人推崇水德又信奉玄鸟,故而大秦的旗帜是水纹玄鸟旗,秦人也尚黑。
作为兄弟之国的赵国同样信奉玄鸟,但因为是从晋国之中分化而来的,晋国推崇火德,晋人尚红,故而赵国的旗帜是七分蓝、三分红的二色旗,平日里赵人也偏爱穿红蓝两色的衣服。
与赵国一样,同属于三晋的魏国和韩国,前者后来继承了晋国的火德,魏人也跟着继承了晋人们爱穿的红衣,而相邻的韩国却开始推崇木德,相应的韩人平日里也偏爱生机勃勃的绿色。
除了三晋之外,住在最北边的燕人与秦人一样推崇水德,但他们是周天子的后裔,不信仰玄鸟,故而燕人尚蓝,偏爱水蓝色。
与之相对应的楚国,这个与秦国一样被称为“蛮夷”的诸侯国,楚风自由又烂漫,楚国推崇的是土德,平日里楚人也多穿土黄色的衣服。
余下的齐国毗邻东海,除了与秦国交好外,与三晋、燕、楚,关系都平平,早年间是姜齐时,姜齐推崇火德,齐人尚红,后来田氏代齐,田齐在推崇火德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对金德的推崇,故而慢慢的齐人又尚紫了。
眼下,经年已过,并立的七雄早已融合变成大一统的秦朝了,而这些因为秦国覆灭自己的母国,从而陷入阶级滑落痛苦之中的亡国贵族与富户们,纵使是住在帝都郊外,但骨子里带出来的矜傲和夜深人静之时的往昔美梦,仍旧让这些六国故地的人整日还是爱穿着自己母国的衣服在外面忙活,一是穿衣多年习惯了,二就是无形之中对暴秦覆灭他们母国的抵触和不满了!
即便秦律的条文再细致、刑罚再严苛,也总不能管人家平日里穿什么衣服吧?慢慢的,老秦人看到这郊外彩衣翩翩的奇景后也就习惯,听之任之了。
无论放在什么时代,阶级滑落都是非常痛苦的,多年下来,住在城郊的这一庞大的迁徙人群中,有的人慢慢认命,成为了老秦人口中的六国故地的移民,而也有很多人根本不愿意认命,一直蛰伏着默默等待推翻暴秦、光复母国的大好机会,这些长着反骨的人就统一成为了老秦人口中的“六国余孽”。
天色擦黑后,六国移民也好、六国余孽也罢,都在秦律严格的宵禁制度之下,乖乖回到自己家中,闭门不出了,生怕触犯秦律,被老秦人逮到送去官府内受刑了。
可是,再严苛的律法之下,也终究有反骨之中的反骨敢顶风作案的违抗。
夜色深深,幽幽密林中,一间密林深处的土胚茅草屋内,点燃着几盏油灯。
油灯豆大的火苗微微晃动,勉强照亮了屋内的景象。
七、八个身穿绿衣和土黄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草席上小声交谈。
墙上挂满蜘蛛网的破败的木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野兽嚎叫声,然而,这却丝毫没有影响这些韩人和楚人们的交谈。
一个皮肤白皙、面容秀美、神情冷淡、身穿绿色长袍、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韩人跪坐在主位上,在耐心听完一个楚人对他禀报今日从王城那边打探出来的消息后,不禁讥讽地微微勾了勾唇角:
“看来这几年嬴政年龄增大了,也是一个溺爱孙子的,竟然让一个吃奶的小娃娃继承了嬴柱的封君称号。”
“呵——这么丁点儿大的奶娃子也不怕他没那个福气承受!”
看着自家家主脸上讽刺的笑容,跪坐在一旁的门客忍不住试探性地出声询问道:
“家主,既然这个皇长孙如此受嬴政的宠爱,我们是否需要派人想办法到王城长公子府内接近这个新任的小安国君呢?”
中年男人闻言,不禁蹙眉想了想,片刻后才抿唇叹息道:“先不急,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
“诺!”
……
同一时刻的清竹宫内,侧殿之中传出来了幼儿震天响的魔音贯耳声,惊得正站在百年古槐上、睁着棕色眼睛准备抓老鼠觅食的几只猫头鹰都哗啦一下子展翅飞走了。
“哇——阿母!阿母!父皇实在是太偏心了!”
“您看看我脸上昨日在章台宫内被秦缨打出来的伤痕都还没有消退呢,父皇他怎么能够今日就将那个小王八蛋封为‘安国君’,还给他赐下了那么好的食邑呢?!”
“呜呜呜呜呜,我不服!父皇偏心!”
夜深了,但是人却静不了。
四岁大的胡亥顶着他那一张被“降龙十巴掌”给打得红红肿肿、青青紫紫的猪头小脸,仿佛是头顶上的天又坍塌了一般,躺在木地板上撒泼似的打滚,并对着坐在软塌上的清夫人嚎啕大哭着抱怨命运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