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车里,打开顶灯,昏黄的光晕笼住寒气森森的两人。
“不好意思啊昂哥,还得借你的地盘。”于天意关上车门,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即便视野不明朗,也依然能清晰看见他手上遍布的茧和烫伤。
雪飘落在窗前,析出微小的形状,随即模糊。夜深的步行街将喧闹都锁在一座座五彩斑斓的招牌屋里,外面人烟稀疏,似乎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
“出什么事了?”华景昂作为老牌听众相当自觉。
于天意磨磨蹭蹭好一阵才为难道:“人走了……”
华景昂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调酒师:“你们不是和好了吗?”
“是和好了,”于天意显得有气无力,“可前几天店庆大酬宾,我俩在派对上不小心喝多了,就稍微亲热了一下,结果被老板抓个正着……”
华景昂:“……”
真是突如其来的骚。
“然后呢?”华景昂继续面无表情。
“然后就被骂了一顿呗!你别看我老板是个开夜场的,其实内心比大清王朝的石头还旧呢,反正说什么也没法接受,让我俩必须走一个,你知道Sam那个人吧……”于天意忽然说不下去了,手掌不停摩挲着前额。
华景昂与于天意相识多年,虽然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但对好兄弟的恋爱经历还是略知一二。
调酒师Sam从小在海市长大,后来去国外混过一段日子,按于天意热恋期的炫耀话来说就是“洋气”,看似温温柔柔,关键时刻也相当豁得出去,再加上长期待在酒吧这样虚幻迷离的环境里,气质安静又孤独,对于天意这种按部就班的人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刚才酒吧老板在外人面前骂起脏来都能毫不吝啬,可想而知私底下会对他俩说出多么难听的话,依调酒师的个性,肯定忍无可忍,干脆就主动离开来成全爱人。
可在华景昂的印象里,于天意也绝不是个吃怂的人,以至于看见他点头哈腰一忍再忍的模样,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
“他本来想让我跟他一起走,但是我没答应。”于天意扬起挫败的面容,手指不安地晃动,好像急需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摸到怀里的烟盒,又想起华景昂在身边,遂作罢。
“我没他那么优秀,调酒手艺好不愁找不到下家。厨子不好混的,你知道我又不是科班出身,好不容易在这里攒了点资历,而且我妈前段时间告诉我,我爸在我离家出走之后身体就越发不好了,治病肯定要花钱的……反正多得是不能走的理由,没办法。”
“不能走,你今晚为什么要换班?不是想去找他?”
“是,又不是,你说我找他能干什么啊……”
华景昂安静聆听,没有再吭声。车内的暖气覆过冷窗,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外面的世界朦胧得什么也看不清。
“现在想想,不管是当初搬家的事还是这次离职,他要什么我都没给过,反倒是他一直在牺牲自己,我是不是特别像个渣男?”于天意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偏过头去,按下半面车窗刻意吹风,寒气瞬间侵蚀了半个车厢。
于天意这些年往华景昂跟前倒过的苦水不算少,却大多都是风花雪月的事,真正谈及自己生活处境的时候并不多见。
眼下他不过轻描淡写提了几嘴,反而让华景昂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窒息感,随着冷风倒灌,逐渐掠夺整个呼吸。
“对不起,老于。”华景昂此刻只能想到这句话。
于天意冷不防一颤,赶紧关上车窗回头望向华景昂,感到格外惶恐:“昂哥你这是……”
顶灯微薄,投映在华景昂瘦削的脸上,衬出了许多不规则的阴影,他的注视里透着深深的歉疚:“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许会过着另一种生活。”
于天意愣在原处,随即自嘲地叹道:“和你一样,当个冤大头战士是吗?”
华景昂不置可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
拂面的寒气瞬间置换成十二年前的滚滚热浪,从海市教育广场的南面一路向北,掀起各家中学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
来自全国各地的作战特长生齐聚在此,参加由无领导集团和人类作战信息技术大学联合主办的高中生暑期夏令营,优胜者将会获得战大的降分录取资格以及无领导集团提供的丰厚助学金。
毫无疑问,这是作战行业一场瞩目的年轻盛会。
所有参赛者经过了严苛的资格筛选,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每个圈子又向来有自己的一套“阶层”标准,出身作战名校的学生自然是全场的焦点,仅是自报家门这个环节就足以震慑四方——尤其是常年在全国作战中学排行榜榜首打架的战大附中和海市高级中学,前者位于帝都,后者地处海市,一北一南制霸多年。
华景昂正是海高的领队,早在夏令营之前就名扬一方,许多人都戏称“比赛第二,追星第一”,来一趟就是为了多多见识这位“战二代”。
那时候的华景昂完全不似现在这样面冷沉敛,时常带着自信礼貌的笑,在镜头里也毫不遮掩锋芒,实力表现相当出彩,一度成为夏令营学生宿舍夜聊的话题之王,私下被搭讪、索要联系方式的情况数不胜数。
在如此耀眼光环之下,一帆风顺打进半决赛的华景昂却遭遇了难缠的强敌——战大附中和海高的学生提前碰头,赛况几番陷入胶着。他第一次认识于天意也是在那个时候,对方还是战大附中的种子选手之一,染了一头明艳的紫毛,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
夏令营举办的年头,虚拟装置还未现世,比赛都是在人工搭建的真实场地里进行,摄像头到处都是,外围的监视器旁更是坐满了一圈评委,正在严肃评估参赛战士的表现。
华景昂和于天意在一条小巷里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几乎同时夺得终点的旗帜,精湛表现引得围观学生欢呼喝彩,两人也不打不相识,最后共同举起旗帜向场外示意,随即惺惺相惜抱在一起,约定“决赛再见”。
只可惜,约定转眼成了虚无,决赛的晋级名单里并没有出现于天意的名字。
潮涌的人群里,华景昂目不转睛注视着公告栏,无论看多少遍也想不明白。即便是人为评分,主观偏差较大,但于天意的分数明显看得出被压低了一档。
这根本就不合理。
再转头时,远处是于天意失望离去的背影,华景昂朝他追了几步,却在走出人群的那刻,选择调转方向去往评委休息室。
外场夏日炎炎,空调屋里倒是欢笑不断。华景昂擦去额前的热汗,尽量让自己的模样体面些,当他悄悄靠近门边,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提起了自己。
“简教授的儿子确实厉害,集团的未来可是不愁咯!”
“你不知道吧,这次夏令营纯粹就是用来捧她儿子的,还有战大附中那个头号种子,早就是集团看上的人了,来这里走个光鲜过场罢了,顺便攒点名气。”
“可怜今天跟华景昂一组的那个孩子,明明挺不错的,就是运气差了点,要是不跟战二代分在一组,进决赛是妥妥的。”
“人各有命,倒也不用太担心。我听附中的带教说,那孩子挺有天赋,说不定之后自己就能考上战大,不缺这个机会。”
“给他压分是为他好,要是真给自己立了个战二代克星的牌子,以后少不了在舆论上吃苦头,而且将来进了体系,就凭华局的势力,谁跟他儿子做对谁倒霉……”
休息室的大门登时被一脚踹开,华景昂以从未有过的愤怒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是一通近乎失控的质问争论过后,结局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决赛名额就那么几个,放进于天意就意味着要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如果单独另增名额,又无法向其他学生给出圆满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