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自然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但一派喜气洋洋之下,各人也有各人的心思。
是日晚间,迎春回了暖香坞,服侍她的奴才们不管当值不当值的都来了,园子里叫的上名号的奴才也来了不少,乌压压一片都在院子里等着,就好像此刻能在迎春面前露上一面就是天大的荣幸一般。
幸好迎春现在身份也今非昔比。在她流露出疲倦的神态之后,那些下人在露过脸后,就都识趣的告辞了。
当晚用过了晚饭,迎春嫌喧嚣,只留了司棋和阿碧二人服侍。
脱了外穿的衣裳,迎春坐在妆奁前,从发髻上一件件摘首饰下来。
阿碧看着迎春的样子,问道:“姑娘,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哦?”迎春反问,“中选在人人看来都是大喜事,你如何觉得我不高兴?”
阿碧偷眼瞧着迎春的神色,“就是,感觉姑娘以前对入宫一直不是很喜欢的。”
迎春半晌没有说话,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勾起了嘴角,“怎么可能呢?进宫是天下女子求都求不来的事情。我以前说不喜欢,那是因为我没机会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感受到身后阿碧传来的担忧的心绪,迎春抬手拍了拍阿碧的手,“好阿碧,你放心吧。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是一个俗人。对我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境地,没有什么比好好过下去更重要的。”
“可是姑娘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要是入了宫,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司棋在旁听了半天,替迎春着急道。
“不争不抢?”迎春笑了,“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不了解我。我哪里是不争不抢啊,只是以前争抢了也没用啊!你们知道《大唐律》中的户婚篇吗?”
阿碧、司棋都点了点头。国朝□□重视律法,制定了《大唐律》后,为了让百姓家家户户都学习律法,特地下旨,凡家中有《大唐律》者,如果犯了法可以免罪一等,比如该杀头就可以改成流放①。因此《大唐律》在国朝和历书一样,是家家必备之物。凡是城里老弱妇孺都能说的上几句。
迎春道:“这个世道,女子出嫁之前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上的一衣一物都是家里的。但是出嫁之后就不一样了,嫁妆是自己的不说,如果得到夫君喜爱给一些财物,也都可以计入私产体己。你看,律法都不把未成亲的女子当成是人,你争再多,又能争来什么呢?左不过都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就可以收回了,半点儿保障也无,能够指望的无非人别人念着亲情和规矩。可是这天底下,感情又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了,权势、名利,多少东西都排在这些前面。”迎春想起了林嘉玉,不禁也有些唏嘘。
司棋似懂非懂,“那成亲之后,就有姑娘你常说的经济基础?”
迎春点了点头,“倒不单是只有钱。一旦嫁为人妇,方方面面都宽松许多。便是婚姻不合,不论和离还是被休弃,只要有嫁妆在手,总能自己过下去的。”
“呸呸!”司棋叫道,“姑娘这么好,又怎么会婚姻不合呢?”
迎春苦笑,司棋怎么会知道未来贾家将会被抄家。自己原本打的主意是若嫁的人家是个厚道的,自己自然会安安稳稳的过下去。若是嫌弃自己的娘家犯了事会拖累他们,那就拿着嫁妆和离也能安稳后半辈子。如今计划算是全都打乱了,但这些事情却无法对司棋和阿碧明说。
迎春只是道:“你们放心,对咱们女儿家来说,成亲就是第二次投胎。如果说之前的命都是身不由己,之后过得怎样就全看自己了。我再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犯糊涂。”
阿碧还是有些担心,迟疑道:“那宫中的娘娘呢?姑娘从前同娘娘最好,进了宫,万一要同娘娘争呢?”
“娘娘”。迎春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似笑非笑道:“你都说了,娘娘同我最好,此番我进宫去,自然娘娘只有善待我的,我们又怎么会争起来呢?”
迎春心里冷笑。元春入宫十年才有了身孕,自然是珍之重之,生怕这一胎出了问题。她之前安排家中姐妹入宫,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要是在选秀期间忽然不让姐妹入宫,那几乎是明晃晃的昭告宫中众人她有了身孕。而元春现在的做派,显然是为了将头几个月瞒过去,等胎坐稳了再说。
再往深里想,元春明明身体还可以,却一直放出消息说自己身体不好。这样等到她怀孕的消息爆出后,完全可是说自己怀相不好,所以才让姊妹入宫,乃是存了安全起见,甚至存在托孤之意。这样误导众人,让人以为元春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想来也是为了让人对她放松警惕,能够平安生下皇子。
而这里唯一让迎春不解的是,这样说来她和探春其实谁进宫都一样,甚至探春有赵姨娘等人辖制,元春应该更放心才是。为何临时用计换成是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元春打着用自己当幌子的算盘,为了让众人相信迎春不是弃子,元春就必须表面上对迎春拉拢提携,关心爱护。至少在元春平安生产前是这样。
要是这样,迎春入宫的前期,其实还是颇为安全的,不用担心有人刻意欺辱。若是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等到将来抄家的时候,皇帝再无情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女人赶尽杀绝吧。
当然,元春再怎么对她好,但是在帮助迎春获得圣宠这方面肯定只会做面子情,背后说不定还会下绊子,毕竟她是想让迎春当幌子,可不是真的想让迎春获得圣宠,生下皇子来威胁她的位置的。毕竟贾家的资源只有那么些,要是分给了迎春一些,元春得到的自然就少了。
想着这里,迎春的眼神变的幽深:若是元春对她没有别的手段,那么进宫之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元春再得寸进尺,她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同一时刻,翊坤宫中。元春坐在床上喝药,贴身的几名宫女在身边服侍。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元春花了大功夫,她的寝宫除了贴身的几名宫女,其余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喝完了药,元春用手轻轻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叹道:“我从前在家中同二妹妹最要好,如今为了孩子将她弄进宫来,也不知道将来她知道了实情之后会不会怪我。”
元春的另外一名大宫女明瑟劝道,“娘娘保重身子,千万不要多想。二姑娘的出身,能够进宫都是拖了娘娘的福了,若是再有妄想,那就是她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怪的了娘娘。娘娘要是怜惜二姑娘,她进宫之后多多照拂就是了。如今可万不能伤心,免得动了胎气。”
元春听了这话,低头看着肚子,露出慈爱的笑容,“我如今只盼着这孩子平平安安就好。为了他,就是被二妹妹记恨,我也顾不得了。”
旁边抱琴道:“娘娘,我就是有一点儿不明白,若是只需要一个人进宫,三姑娘不是现成的吗,何必非要二姑娘。三姑娘有赵姨娘在家中牵绊着,不是比二姑娘无牵无挂来的好?”
抱琴也是从小看着迎春长大的,这点情分当然不足以让她为迎春求情,但是疑问还是有的。
旁边明瑟也有些好奇的看向元春。
元春抚摸着肚子,胸有成竹的问抱琴道:“你觉得二丫头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三丫头又是什么性子?”
抱琴想了想,“二姑娘温婉端庄,三姑娘明艳爽利。”
元春自矜一笑,“正是如此。二丫头性子温婉,可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温婉的美人儿,她又非绝色,很难勾起皇上的兴致。三丫头就不同了,那就是个带刺的玫瑰,爽朗又带刺。宫中如今可没有这样的性子,皇上见了难保不会觉得新鲜。我当初想找一个人进来承宠,自然选三丫头。可是如今,我只需要选进来一个人吸引一下吴氏等人的注意,那自然还是二丫头更适合些。”
抱琴、明瑟等人心悦诚服。旁边郑女史听了也对这份心思自愧不如:不愧是能从女史做到贵妃位置的人啊,连这样小的地方都想的周全,不留一点儿后患。也不知道贾二姑娘进来之后能不能挣出一条路来,自己之前和她结的善缘会不会白费。
元春这边断定迎春的性子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荣庆堂内也在进行着类似的谈话。
此时荣庆堂内,贾母坐在上首,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俱都在座。
贾母当先开口道:“刚才宫中传了信出来,今日发生什么你们也该知道了。二丫头、三丫头这般阴差阳错,也只能说是命中如此。府里之前有的什么流言,你们该压下去都要压下去,不能传出去成了话柄。”
王夫人自然应了是。
王熙凤关心的问道:“娘娘派了人出来,可有说二妹妹会是什么个位分?②”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笑道:“娘娘的意思,二丫头的出身略差一筹,按着今上几次册封后宫诸人的惯例,初封可能会是美人、才人的位分。若是考虑到娘娘也在宫中,封才人的可能性大些。娘娘特意叮嘱了,二丫头在位分上可能会受点儿委屈,不过有她在,一应待遇分例都不会输于旁人,请老祖宗千万放心才是。”
邢夫人在旁不屑的撇了撇嘴,她同迎春原本就不亲近。本来今儿听到是迎春进宫,心中就有些嫉恨,凭什么黄姨娘的女儿能有这样的前程?如今听说迎春就是进了宫,也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才人,这才心气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