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了一下,“那次我过去雒阳,德然那诗文得士人赞赏,也被不少阉党怀恨在心,故安一战确实不凡,可也冲动,再有那南阳之事……想来老师比我清楚。学生以为,德然那几个月,便像是突然变了模样,争名夺利,逞凶斗勇,甚至八个人都敢上去,若非赢了,可着实会让人以为是个草包蠢货……”
“何况,据说他与贼人也有染。便是关乎张曼成的事先不提,如今被冀州黑山贼找上门来,总要让人有所猜忌……学生觉得,德然就像……呃,就像被关了许久的笼中鸟,甫一脱困,便想着一鸣惊人,结果飞得高了,摔得也着实惨痛。”
“有理有据。”
卢植点头道,“以结果来看,你这番推论可谓透彻。不过……”
公孙瓒心中一动,“请老师指点。”
“事情我便不提了。你与傅南容同奉逯乡侯为师,又有玄德在雒阳,宛城之事,你当知晓内情。而故安之事,乃至引发故安的诱因,便是连为师都在涿县听说过,想必你也知道。”
卢植目光明亮,公孙瓒倒也坦然点头,随后便听得卢植沉声道:“为师便说说我的想法……若真正说起,德然昔日于你我心中的印象,都不过是那个不善言辞的孩子。若非他突然名声鹊起,你我可会亲近?不要说亲近是害他,德然昔日于楼桑村身受伤寒困顿,乃至楼桑村覆灭,如此时候,你我可知情?”
公孙瓒怔了怔,卢植目光沉沉地望了眼草屋墙壁,那方向是刘始墓地所在,“元起兄心怀大汉,有心光宗耀祖,此事为师知情。昔日元起兄对玄德、德然一视同仁,但他毕竟并非儒学大家,教育起来难免有失偏驳。玄德那秉性,你我都知道,德然默不作声,却也不代表不会想,甚至……不说话的人,可能比一般人还要想的多。”
公孙瓒肃容点头。
“此后为师给他木牍,有心让他过来充当军师,可你也知道,那军师之位,被玄德得了,玄德此后也借着战功与为师的器重扶摇直上……也是因此,德然反倒因祸得福,认识二位兄弟,乃至于招兵买马要成就一番事业。”
卢植脸色郑重,“此后变故,依你的想法,是没错。可他会不会是憋久了……为师说这一点,也是要告诉你,你的想法,毕竟来源于传闻,是他人之口,而为师这两个月是陪在德然身边的。”
公孙瓒肃容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错。”
卢植点头,“虽说这番话,也是为师猜想,但为师活到如今,虽不如那些大儒慧眼识人,想要看出点什么,也并非难事。”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脸色沉重,“德然重名重利,这毋庸置疑。便是你我被人追捧,心中定然也会窃喜。都是凡人,这些私心自然能有,重要的也是凌驾于这些私心的东西。此前德然破程志远部曲,为师听到过细碎的流言。那日朱统领……便是他庄内护卫之一朱明,带着人跪下发誓,说忠于大汉,忠于德然,求名求利之中不忘大汉,德然做到了。再之后,被张曼成设计,乃至迫于形势低头,他最后还是在朱中郎将面前,与张曼成城下面谈,企图救宛城百姓……他也做到了。只是最后……被为师亲手给毁了。”
公孙瓒皱眉道:“宛城城下,可没人知道他们说……”
“你见过血泪吗?你觉得血泪不足以证明他想救百姓?反倒是最后流着血泪说的那番瞎话足以证明他急公好义?”
卢植目光微红,想起刘正那日被带回来的场面,心中悲恸,再一想自己说这么多话周旋在两个弟子中,企图弟子和睦,更是悲从心来,“张曼成好坏,为师不知道,张燕好坏,为师也不管……德然说杀人便是错,为师觉得有理。你我身为人臣,竟不能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甚至于逼良为娼,逼人为贼……这便是我等的错啊。”
见卢植目光越来越红,公孙瓒心有不忍,“老师……”
“为师此次平定黄巾,岂止杀了宛城十万,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卢植抬手打断,面容悲戚,“那些名声于我有何意义?为师……不就是想让大汉更好一些?让子孙苍生通通受明君庇护!受贤臣保护!可如今呢?为师徒增杀戮,却一事无成,究竟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