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秤在鱼塘边的田埂上,活动空间有限,我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记录。有好几次我看到,秤尾上翘一点后分明在往下落,但工会领导的下属眼疾手快赶紧托住秤尾保持水平,并马上给我报数了。我记得小时候家乡集市上卖菜,都要让秤尾稍稍扬起,这才表明菜的份量够斤够两啊,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回头看看工会领导避风歇息的鱼棚,再想想李科长对我的“特别委派”,我不能“太明白”,老老实实地记下了数字。
称重装车完毕,晚饭安排在鱼棚里吃,领头的渔民劝工会领导喝点酒,他摇头说:“不得啊,这一回去,马上要分两拨,一拨送到镇里的部门,一拨还要连夜赶去县城里送,剩下的再送到厂部饭堂处理。”
“这天气温度低,鱼放在露天车厢里,没事的,明天送也一样啊。”领头的渔民劝道。
工会领导瞪了他一眼:“白天影响多不好,就是要赶在晚上送的。”
上车前,领头的渔民告诉工会领导,车厢后另外备了五份鱼,是分别送给我们5个人的。
到了镇上,工会领导让我下车并拎上一份鱼,说我受累了,其他不用管了,早点回去歇息。我拎着鱼站在街头,想了想,直接送去李科长家了。
第二天,我按照工会领导的要求,把购鱼的记账单据填报好并给他过目签字后,再转报给了李科长。李科长边低头看单据边对我说:“嗯,工作挺细致,昨天温度低风也大,辛苦了啊!任务完成得不错,年轻人就是要多锻炼。”
李姐接口说:“是啊,我们小刘听话老实,工作又积极,您建议厂办给他加点工资呗。”武会计、候出纳随后也响应道:就是、就是。
李科长看着李姐说:“呵呵,就你嘴皮子利索,反应挺快的啊,行行行,要考虑的。”
我生于农村,感受过农村的种种不易和农民勤扒苦做的艰辛,一年到头能顺顺利利获得应有的收成,保证全家吃饱穿暖还略有结余,就谢天谢地了,当然如果有一点社会关系,使自己的农副产品销售得到额外的关照,那是更好。我对工会领导他们购鱼称重所表现的“技巧”,不存在道义上的指责,更谈不上挺身而出加以制止,我思想觉悟没那么高,我只是祈盼他们能够适当兼顾渔民的自身利益,不要两头“吃”,手指掐得太深。
八十年代末的乡镇企业发展迅猛,通镇亦是如此,相较之下,通镇中药厂的强劲发展势头,明显高出本镇其他集体企业的一大截。这固然离不开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高度重视,但这个支持和重视有时是需要一定的人情交往来回馈的。
一天,李科长带来了一个人,说是镇企管会的领导安排这个人帮我们解决购买议价汽油的问题。厂里有一个车队,经常跑长途送货,油量需求大,汽油指标不够用,可购买议价汽油需要关系和门路,不然有钱也难得买到。头脑灵活的人就会利用社会资源,先弄到内购平价指标,再找门路以议价倒腾出去,赚取差价利润。
李科长给我的任务是,揣好一张一万二千元的现金支票,跟随来人出发,把汽油买回来,地点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油田,对方负责送货上门。
我与来人坐班车前往。途中,我了解到该“关系人”是与镇企管会领导有“关系”的。也就是说,在这笔业务中,我只是一个跑腿的而已,虽是如此,我可不能把自己当成无关紧要的人,傻不拉叽也要装个样子,一路上我少言寡语,显示自己的成熟稳重。到达地点后,“关系人”安排好住宿还要请我喝酒,我惦记任务在身,不敢沾酒,便与他简单吃了碗面条,接着敦促他尽快去找人接头办理业务。于是他带着我连夜找到接头人进行洽谈,我的作用是在现场亮出现金支票,然后撤到一边,让他俩窃窃私语。
回到旅社,我一整晚和衣而睡,不是害怕人家图财害命,是担心支票搞丢了,买卖弄砸了而无法交差,毕竟是几级领导关注的事啊,任务蛮艰巨的。早上,送货的土油罐车到了,我们随车前往油库。我的要求是:油罐车先装好汽油,再过完磅,我最后交出支票。
“关系人”要我上油罐车闻闻,核实是否是汽油?我心想,我总不能一直呆在油罐车上不下来吧,你要是先加油后加水,我也没办法,再退一步说,就是一罐子水,我也会照样押车回去,反正这是镇企管会领导的“关系人”办的事,假如“关系人”连领导都敢糊弄,我就更没办法了。担心是油还是水的问题解决了,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监督:汽油的吨位数不能缺斤少两。“关系人”乐呵呵说道:“放心啦!缺斤少两了,我是无法向李科长交待的。”看来,这个“议价”的高低程度双方早已达成一致了,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把支票交给了“关系人”,他说要和接头人去银行办理取款手续,让我等一会儿。他返回时,把我拉到一旁,从提包里数了九十元现金给我,我惊出冷汗急忙推辞,他说:“你傻呀,其他人都有的,这是你应得的辛苦费。”我想也是啊,人家已经把话挑明了,如果不接这钱,人家不放心呐,万一我哪天说出去了呢,领导与其留着后患,还不如早点找个理由把给我开除算了?我还是先保住饭碗吧!
按常理来分析,辛苦费应该是整数啊,那么,“关系人”这家伙是不是吃了我十元钱的回扣呢?经商是复杂的,我这脑袋瓜不够用。
十四
我和“关系人”一道押着土油罐车顺利返回,厂里的仓管人员接手办理过磅入库,“关系人”与我握手告别,他说晚上有安排了,有机会再和我聚聚,本次合作很愉快。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学习”了很久。
次日,李科长在核实入库单时,对我赞赏有加:“行啊,小刘,仓库说这次购买回来的汽油,多出了一百多公斤呐,丁厂长都知道了,说这个小刘年龄不大,办事挺稳妥!”我谦卑地表示,这都是李科长给我提供的锻炼机会。
临近春节,厂里放假之前,李科长单独让我写了一张一百元的现金领条,上面注明:销售后勤补贴。厂里每年底,都要与所有销售员结算提成和奖金,作为财务科,会有办法从里面截留一点费用,解决一些厂领导和关键岗位职工在工资表里不能体现的补贴,我有幸名列其中了。
春节放假回到县城大哥家,母亲也在这里。我去通镇参加工作后不久,二哥也离开乡下,去武汉与人合伙开小餐馆了。他在农村努力过奋斗过,但几亩薄地终究种不出什么结果,一年到头只能解决肚子问题和油盐开支。我们家是离开祖籍地后落户到那个地方的,在农村被称为“单门独户”,村里成立“家庭互助组”,都没有人愿意拉我们家入伙。母亲年龄大了,也下不了地了,二哥一个人的困苦可想而知,他尝试很多办法和途径改变现状,无奈没有后续资源和经济能力支撑,皆因时运不济,半途而废。二哥最后与母亲商议的结果是:他出门做事,母亲在家养点鸡鸭和耕作一小块菜园,挣点活钱家用,把家里的几亩地转给同村人种植,村里的提成上缴和收获结余都是人家的。大哥知道后,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呆在乡下,让她把手上的活儿交给乡邻打理算了,然后进县城跟着他们一块生活,母亲却担心乡下的老房子长期无人居住会朽掉,二哥以后结婚没有“窝处”,她只同意两边走动,乡下和县城各呆一段时间。
母亲见到我很高兴,眼睛总盯着我问长问短,我回答一切都好,接着和她聊起了乡下的左邻右舍,这是她的话题,她可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乡下发生的那些趣闻和新鲜事儿。我偷偷塞给母亲50块钱,让她拿着零用,她百般拒绝,说穷家富路,在外面不能太节俭,会被人轻视的。我说你帮我存着娶媳妇好吧,母亲愣了一下,“呵呵”直笑,把钱小心地收了起来。
放假回去的那几天,我没有空闲,帮助大哥家掸扬尘擦门窗贴春联,上街购年货,协助做大肉丸、油炸鱼、炸藕夹等年菜。到了年三十,大家一起忙碌了整个上午,临近中午才做好十二碗菜摆上桌,母亲和我与大哥一家三口吃团年饭,二哥在武汉做餐饮回不来。
我们围坐下来,我帮大哥和大嫂斟好酒,再给母亲、侄子和我倒了饮料,大哥对我说:“你也喝一点吧。”我说不喝,“你又不是不能喝酒,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大哥又拿出了一个酒杯,不由分说,给我也倒了一杯酒。
大哥往母亲碗里夹菜,大嫂往大哥碗里夹菜,我往侄子碗里夹菜,母亲往我碗里夹菜。大哥见状说:“别晃来晃去的了,现在各吃各的,来,喝酒!”
大哥喝酒是快性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谈话”了,首先叮嘱母亲说:“您年纪大了,不要总琢磨着今天种个什么、明天再养个什么的,靠您又能给老二挣几个结婚的钱呢?再说,您的这身体状况也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万一有个好歹,还不是给我们增加压力和负担啊。我们在县城虽然没什么能力,没办法给老二找到更好的出路,但是等到他结婚,我们多少还不是要帮衬一下的。”大嫂随声说是啊是啊,母亲听着了笑而不语。
大哥接着向我举杯:“来,喝!”他喝了一大口酒,眉头一蹙随即散开,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对我说:“工作稳定下来了,就要安心,不要再东想西想三心二意,你刚踏上社会,要学要懂的知识还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简单也是复杂的,不要想得过于天真、过于美好。你无意中一件事得罪了人家,后面可能要做十件事才能弥补,有些事情表面看似简单,后面的因果关系你不见得清楚。工作方面你自己去领悟,各行有各行的门道,自己的饭碗自己端牢,有些事我知道但不说你,不等于你做的都是对的,闯社会不是蛮干,没有根基就好高骛远,那会栽大跟头。家里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和后台,这一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我认真听着,脑袋里快速闪过在厂里所经历的故事片段,同时结合大哥的话意,在自悟和反思。
我端起酒杯向大哥大嫂敬酒,然后掏出五十钱递给大嫂:“大姐,这是我上班攒的钱,一点心意,给你买件衣服穿吧,你一年到头也辛苦。”
大嫂急忙摆手:“不要不要,你自己存着,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有个急事什么的,好应付,你听话就好。”
大哥朝大嫂瞪了一眼:“拿着!他孝敬你是应该的,你给他操了多少心呐,晓得好歹就要知恩图报,他走上社会就应该懂得这样的道理!”大哥接过钱,强塞到了大嫂手里。大嫂笑着说:“哪能用他的钱,那就暂时放着,等他以后结婚连本带利还给他。”
“你说得轻巧,他结婚该他自己筹办,我们哪有能力管这事儿。”大哥吃了一口菜,边咀嚼边扭头看向一旁。母亲说:“是呢,哪能再给你们增加压力呀,老幺大了要懂事了,自己应该争点气,奔出个样子来,不要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这不行。”
我知道,大哥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在做样子给大嫂看,当面申明以后不会管我了,是在宽慰大嫂的心,另一方面也是心疼大嫂对整个家庭的辛苦付出。我也要宽慰大哥的心,说:“嗯,我听话,不让家里操心,好好工作,不撩事惹非。”
“哼,撩事惹非?那要有本钱和资格才行。”大哥又嘟囔了一句。“你大哥像个说相声的,有人接嘴,他可以不住嘴地争论下去,不理他。”大嫂打圆场给我夹菜,招呼大家多吃。
饭后我帮家里收拾好碗筷,独自出门上街走走,各家各户团年的爆竹声还在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商场门店和路边的小摊都关门歇业了,大大小小的门框上,都贴挂着喜庆的春联和火红的灯笼,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的美好祝福。路上行驶的车辆很稀疏,道路显得比往常宽敞了许多,中间的隔离栏杆上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旗,一直延伸到尽头,街道两旁的路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拖家带小,或是赴宴或是返家,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电线杆上悬挂的有线广播里播放着节奏欢快明亮的歌曲,更增添了县城里的节日气氛。
我很期待在街上能遇见昔日的初中或者高中同学,聊聊天说说近况,回味一下我还未曾远离的学生时代,让我再重温一下“我是县城孩子”的美好感觉。只这一刻的念头,又拉开了我与现实的遥远距离,我和他们隔着“城市户口”这条鸿沟,我们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可以偶遇却无法同行,就如我的初恋同学燕子,我对她的那份情窦初开的纯真记忆只能永远深藏在心底。县城虽好,目前我不属于它,它也接纳不了我。
十五
春节假期未满,我提前返回了通镇,怕呆久了,心又乱了。临行前大嫂给我捎带的年菜,我一并送给了魏大爷。魏大爷说,厂里还有两天上班,食堂估计没开伙,他侄子送的菜加上我带的菜,足够两人吃的,小炭炉也有了,可以吃火锅喝小酒。
我与魏大爷吃饭比较轻松自在,我们既是忘年之交,又有辈分的情感。魏大爷虽然一生无欲无求,看淡流水花落,但对厂子的情感却是真挚深沉。
魏大爷说:“那时候,我们把厂子当作是自己的家,大家对厂里的一草一木、一颗螺丝、一根钉子都很珍惜,我们那一代人都是苦难过来的,知道只有厂子好了,每个人今后的日子才有着落和盼头,可不敢马虎啊,脏活累活都自觉抢着干。你看看现在,厂子形势一好吧,镇里就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企业都合并过来,说的是增加资产壮大规模,这都是在做表面文章借机捞油水啊。唉,羊长肥了,谁都想伸手薅一把,这以后的日子难说啊。”魏大爷充满着对厂子未来的担忧,他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但肯定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个厂子能好好的生存发展下去,不致眼睁睁地看着上一代人呕心沥血造就的成果,历经劫难而凋谢败落。
魏大爷的话让我隐约对将来产生了有了恐惧,万一厂子哪天倒闭了,像我这种靠关系进厂、一无所长的一般职工,极有可能是“就地遣返”。到时,我该何去何从呢?我唯一寄希望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在厂里混个一官半职,这样至少到倒闭解散时,作为管理干部,我还有个重新获得安置工作的机会。可是,想当干部光有激情是不行的,即便处心积虑去搞投机钻营,这也需要时间和过程啊。我心里祈祷厂子不要那么快就完蛋了。
厂里的大部分职工都是本县区域内的,极少数外县职工的老家也是在省内范围。虽然春节过后,接连几天是雨雪天气,但大家报到上班都很准时,没有人敢小看或马虎对待自己眼前的这一份工作,这无关岗位的重要性,而是事关每个人的生计问题。新的一年按部就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