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今年是只有杨鹤和小妹两个人一起过的第二个冬至。
杨鹤清楚的记得,就在去年在冬至前一天,他在外城北街巷最靠里的那间当铺,当掉了冷姑姑留下的一个墨绿色的圆环。他从不知道那个圆环是做什么的,只记得冷姑姑将那圆环放在他手心时,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复杂的神色。
他也还是在当铺的管事那高声唱价中才知道,原来这个绿绿的像个圆环般的东西叫做“老玉扳指”,不过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值钱。因为到最后他拼命踮着脚,也不过从那个高高的柜台上拿回了三十枚铜钱,仅此而已。不过也正是这三十枚铜钱,才使他有了可以让水儿在那个冬天活下去的底气。
不过从那时起,每当他思念起冷姑姑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孤零零躺在当铺仓库里的扳指。他不觉得自己能够还回那三十枚铜钱;或者说,就在他将那扳指放在柜台上的那刻起,他就知道,冷姑姑留给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也许就这么永远的失去了……。每每想到这里,杨鹤的心中总会感到阵阵刺痛,他不清楚自己当初那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可每当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水儿时,他又坚信这一切是对的!因为,在他看来,只有水儿才是冷姑姑留给自己最大的念想!
说起杨鹤的身世,就不能不提到原本位于城南的育孤堂。这原是横岭城里唯一的一座官办善堂,专门用来收养城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自打杨鹤记事起,他似乎就一直和冷姑姑生活在这里。
那些年里育孤堂收留的孩子很多,但活下来的却很少。每年一到冬天,总会有很多像杨鹤这般的孩子,忽然消失在了某个寒冷的清晨,就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在这世上来过一般。幸好杨鹤还有冷姑姑,因此得以在她的庇佑下,侥幸度过了很多个冬天。
杨鹤就这样在幸与不幸中晃晃悠悠、有惊无险的长到了九岁。那一年的中秋桂花开的很早,冷姑姑忽然从外边抱回了一个只有两岁的小女孩。杨鹤只记得那天冷姑姑的眼眶有些发红,似乎哭过很久。她把杨鹤叫到身旁,将怀中小女孩温热的小小手放进杨鹤的掌心,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杨鹤便有了一个叫水儿的妹妹。
然而育孤堂的生活也没能维持太久,随着时局的持续动荡,育孤堂逐渐也失去了朝廷的供给,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偌大的一间官办善堂便已是人去楼空。
只有冷姑姑留了下来,带着两个孩子在育孤堂后面的小库房里住了下来。小库房有个小院,院门前就是一条小小沟渠,它围绕着整个横岭城,从内城流向外城。
虽然门前的沟渠可以解决他们吃水,但毫无依托的三个人又该如何填饱肚子呢?于是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冷姑姑靠着手中的针线,一饮一啄的抚养着杨鹤和水儿。以至于到现在,每当杨鹤从梦中惊醒时,还总是会习惯性的望向那盏油灯的方向。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每次他从梦中醒来,总能看见看见冷姑姑伏在那盏油灯下,籍着微弱的光缝补着手中的衣衫。那段时光里,日子虽然过的比育孤堂时还稍显窘迫,但却是杨鹤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杨鹤眼中的冷姑姑是个娴静而善良的女子。她的脸上有道深深的疤痕,但却有双漂亮的眼睛。从杨鹤记事起,她就戴着一条黑色的帕子遮着脸颊,只露出那双大大的眼睛。杨鹤记得,在冷姑姑还在的那些个冬至日,小屋不大的灶台边上,总会早早包好成排的饺子。冷姑姑会将锅里的水烧的热气腾腾的,然后把那些像极了大白鹅似的饺子,一个个的放下去,再一锅锅的捞出来,拿大碗来分好给他们兄妹。杨鹤大,会多分些;水儿小,就会少分一些。而每当他们吃饱了饭后,冷姑姑也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怀抱着水儿,围在炉火讲些个大将军的故事。而这时的杨鹤总会懒洋洋的偎在冷姑姑的身旁,摸着自己吃的鼓鼓的肚皮,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接着话茬。
杨鹤比水儿大四岁,所以冷姑姑口中的那些故事,他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回,也早已习惯冷姑姑讲完故事后投来的带着笑意的眼神,以及那个似乎一直不曾改变的问题:‘我们的鹤儿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而每到这时候,杨鹤总会胡乱的说出好多自己的理想。但无论他说什么,冷姑姑都总是笑眯眯的看向他,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只是快乐的时光就像冬日里的阳光般,温暖而又短暂。就在那年秋天的最后几天里,病重已久的冷姑姑终于在一个清晨,如城外山上那夏天盛开杜鹃花般,在严寒来临前悄然凋落……
杨鹤记得那是个寒意料峭的清晨,当他按照冷姑姑的吩咐,带着水儿将她连夜赶制出来的袍子送去聚旺楼。可当他们再次返回到这个曾经充满了欢乐的小院时,这世上那个最爱他们的女人,就这么悄悄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把他们俩就这么孤零零的,留在了这个怎么看都不算太好的世道上。
其实,杨鹤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这个已是满面风霜的女人,强撑着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牵着手走出院门时,那双早已光华不再的眼中,确实写满牵挂与不舍。她瘦弱的身体,在他们背影消失的那刻,倚着墙壁慢慢瘫软下去。深陷的眼窝中流淌出她这一生,最后一滴浑浊的泪珠。
那泪珠沿着她脸颊上的伤疤滑入她的嘴角,淡淡的咸涩味道在她的口中逐渐蔓延,随即又仿佛伴随着她的绝望的抽泣而发散出去,在这空荡荡的院落中无限的扩散开去。
“主上,玉儿没用,已不能再陪着孩子们走下去了,……惟愿他们吉人天相,遇难呈祥!——就做对平凡的人吧,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
一阵肃杀的秋风横扫过院落,它撞开虚掩的院门,穿过窄巷,沿途卷起一地的落叶,追随着那相互拉扯着的瘦小身影,一路走出很远,很远。然后,便彻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
就在小杨鹤在回忆中渐渐睡去时,城南的易安客栈里,下午刚刚进城的李观湖和贺峰此时正围着桌子安静的等待着。
李观湖已经脱去了入城时穿的那身行商行头,换上了件玄色的交领的棉道袍;而贺峰则依旧还是那身打扮,此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双手杵腮直愣愣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
说来李观湖虽身为内控府之首的凤鸣司总镇,但之前却是个实打实的道士。本是当年山中隐秘的念真派首徒,只不过自从师父云道人避世云游后,李观湖便依照他的谕旨,带着几个师兄弟下山,进入了当时还不是齐王的杨凤和府中,继续着最后的红尘修行。不想几年相处下来,师兄弟几人与杨凤和相处的可谓是相得益彰,而李观湖更是几乎成了杨凤和名义上的半个师父。再到后来时杨凤和得封齐王,并奉命筹备内控府,于是四司一营共五位总镇,他们师兄弟就占了四个,可以说深得杨凤和的信任与依赖。
在齐王被发配出皇城镇守北镇后,内控府各司的调度权曾落到了悯王杨凤元的手中。而内控府作为齐王旧部自然不愿受他的提调,于是各自或潜踪匿形或虚以应事,将一个大梁权力部门生生变成一个空架子。
不过当时的杨凤元却没时间去了解,或者说去解决掉这个结构复杂的秘密机构,随着先皇杨行举忽然崩殂,他就忙着领九门禁军僭越了皇位!
内府司众人深知齐王杨凤和此时人在北镇,势必会在得知消息后兵叩皇城,于是一干人又忙碌了起来,只不过他们此时所忙碌的却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齐王杨凤和能够重返新梁皇城。
接下来的事情也正如他们所想的那样进展的异常顺利,在杨凤和重获了内控府的控制权后,马上会同隋王杨凤南从北镇发兵,配合内控府的情报网络一举收复了新梁皇城。再后来隋王杨凤南便遵照先皇遗诏,在博海郡继承了大梁的国祚。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远远出乎了内控府的意料:齐王杨凤和竟然在在返回北镇的途中,罹难于马匪之手!
每每想到此处,李观湖便会深深得自责。其实当日本应是由他护卫着齐王返回北镇的,但是临行前李观湖却得了齐王的一个秘密指令,而去调查一桩在当时来说极为隐秘的真相。加之齐王返回北镇所护持的北镇铁骑何止千人,因此李观湖便领了齐王的差事,让齐王车驾先行,本想着用不了多久就可赶上他们,可刚等他将差事办的有些眉目时,却收到了齐王被截杀的噩耗!
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以李观湖为首的内控府四名总镇几乎全部引咎告老。新皇杨凤南虽然对他们也抚慰良久,但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几人心意,于是便对五人大加封赏后便放任他们离去。
可是这个五人却没有像他们奏折中说的那样返回家乡颐养天年,而是从离开新梁皇城的那天起,就仿佛在这人间消失了般失去了所有行踪。同时各司都尉及从属也纷纷或明或暗的悄然离任,内控府在短暂的振作之后,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空壳。
好在作为皇帝的杨凤南为武人出身,登基前又一直是镇守北疆,对朝中事务本就了解不多对内控府就更是知之甚少。即使在夺取皇位的过程中,杨凤南也只知道有内控府在配合行动,但却没有真正见识过内控府那可怕的实力。因此他更相信自己之所以能成功登上皇位,靠的无非是自己手中那七万北镇铁骑!因此自即位以来,他便不是特别看重这个原本隶属于皇帝的秘密力量,如今李观湖等人的离开的,更是令他干脆就将整个内控府撇在了一边,以至于如今在别人眼中看来,内控府俨然成了个领着不入流俸禄的闲散衙门,眼下只不过是在浑浑噩噩中苟延残喘着,等待着那被彻底裁撤的一天。
然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整个内控府的四司一营的几乎所有的机构,都依旧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从不曾停滞。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此时只有一个任务:找寻齐王世子!
原来就在杨凤南在城北素衣遥祭齐王的那天夜里,内控府就得到了一个极为可靠且惊人的消息:齐王的独子并没有在那场劫杀中死去,而是被乳母权氏用自己亲生骨肉从王妃手中换了出来。然后权氏就这样带着齐王世子藏身于众多尸体中,堪堪逃过了马匪的视线!只是可惜也是从那时起,权氏连同世子都仿佛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消息。
随着这个消息几乎同时送到的,还有李观湖之前追查的那个真相,可怕的真相!当这两件事揉在一起时,立刻如同巨大的阴影般将内控府牢牢的笼罩在了其中!
于是这才有了接下来的各司总镇的离开,同时也几乎带走内控府所有的核心力量。而这支化整为零潜伏下来的力量,也是从那天起就踏上了一条漫长的寻找之路,而这一找就是整整十年!
好在三个月前,已在西镇贺凉州苦苦寻找多年,却依旧无功而返的李观湖忽然收到了师弟周默的传书,说在横北镇的横岭城发现了世子的线索。当时动身不及的李观湖便立刻传书密令自己的弟子,凤鸣司都尉之一的顾顺先行来到横岭,而李观湖在处理完皇城的一些事务后,也终于在这个冬至时分,带着贺峰赶到了横岭。
“先生,属下顾顺求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厚实的纱窗传到了李观湖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