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在他话音落下之后神情明显松动不少,那是他所熟谙的释然。司马懿兀自端起跟前的酒杯默默啜着,辛辣感沿喉间弥漫,警醒人脑。
曹丕如今已然是个为了夺到权利不择手段的人,倘若是让他为此沾染上父兄的血液,司马懿想他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毕竟是自己一手铸就了如今的曹丕。他们携手一路走来,其间不知沾染了多少敌人的血液,做了多少肮脏的勾当。不错,他司马懿正引诱着曹丕一步步走向那黑洞般的欲望深渊。
他欢喜地瞧见曹丕正遂着自己的心意愈陷愈深,沦陷于争权夺利的漩涡中而难以自拔,可他内心对此却认知分明——他是在为自己铺路。
这天下,我可以助你得到,也自可以从你手中夺走。
我司马懿,不做任何人的臣子,只当自己的谋臣。
“虽言如云,匪我思存。天下之大,君且看之。”
跟前人悠悠吟喃着,似是在向自己陈情一般,语气恳切。
“仲达,此诗如何?”
“妙极。”
故人的久别重逢,通常是在一个下雪天。
彼时曹丕已为魏王,披着厚大的斗篷向故人的方向走去。
他明明得到了自己曾极度迷恋着的权利,得到了自己曾苦苦追求的天下,可如今他却感到孤寂疲惫,如同枯坐在庙间的独僧。
不曾有人进这庙间同他搭过话,每日纷踏而至的唯有络绎不绝的香火。人们供奉着他,爱戴着他,却并不敢同自己接近。他纵然被捧得高高在上,也只惊觉周遭寒气益重,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他孤独地搓着双手为伶仃的自己取暖。
“我想去会一会故人。”
出门的时候,他对低头恭顺着自己的侍从如此说。
他踏进来的时候,邺城正在下雪。三九天,鹅毛般的雪纷纷落下,打在府外几簇开得正盛的红梅枝头,恰如一场悲恸的祭典。
他如同顽劣的孩子叫府内外的人一律噤声,蹑手蹑脚地探进去,却还是不小心发出了声响——靴子与雪交织的声音,像是街坊流传的小曲儿,幽幽怨怨地一直响着。
“仲达——”
他很轻很轻地喊着。
半晌,他又喊道,声音变得比先前嘹亮些。
“仲达——”
床榻上病容尚存的羸弱男子闻言眯了眼,倏地挣扎着直起身子来,声音里透着大病未愈的虚弱:“不曾闻陛下要来,臣受宠万分,只是臣重病缠身,恐难行大礼,还望陛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