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这个名额有多难得?照理只有生产一线上工作最积极的工农兵学员才有机会入学。你算什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不过是下乡插了两天队,就真觉得自己算是工农子弟了?我告诉你,你照真正的工人农民差得远了。你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他总是这样,稍稍不如他意便对我一通呵斥,从来不分青红皂白,也从来不问我的想法。
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没有挑挑拣拣,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农民、比工人的儿子高贵。我只是单纯的不想读大学,仅此而已。”
“你!你!”他气得老脸通红,胡子都在颤抖。
“反了天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他抄起一根棍子就朝我打来。我母亲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出身,从小受四书五经的熏陶。没经历过社会,性格温婉贤良,面对公公、丈夫自然也是百依百顺,在这个家里可以说性子软,没地位。她见我爷爷要打我,急得眼圈直红,一个劲儿地催我,要我赶紧给爷爷道歉。
“你知道多少人多少年盼这个名额都盼不到么?组织信任你,肯把这个名额给你,你竟然说不上?!下乡两年本以为你能改改一身的臭毛病,谁成想,竟然变本加厉,越发地不知好歹了!”他用那棍子狠狠抽打着我的胳膊、脊背,我站着不动,就那么任他打。从小到大,我爸我妈连根头发丝都没舍得动过我,就是他,一有什么火气就爱往我这“不肖子孙”身上撒。
任他怎么打我也没有松口,我只坚持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把这名额给更优秀的人吧!我这么奢|靡|腐|化,有什么资格去读大学!”
说实话的结果自然是遭到一顿更毒的打。他一直到打累,才丢下一句“这学你不上也得上。”哆哆嗦嗦地出了屋。
母亲见他走了,飞快地过去关紧门,插上门闩。她明明已经很难受了,却还在撑着一副做母亲的样子,过来呵斥我,教育我:“你怎么能跟爷爷顶嘴呢?你爸爸去世了,他现在一心就盼着你好,崽崽,你要争气……”
她手指颤抖着帮我解着衣服纽扣,等衣服脱下,我精壮白皙的上身满是青紫淤痕,部分地方直接皮开肉绽,鲜血黏着衣服上的纤维。她不小心碰到,我就疼得微微呲牙。
她一下子慌了,张张嘴巴,方才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她眼圈红成了涟涟的一汪水,要掉又拼命忍着。这些伤对我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她从小像护瓷娃娃一样护着我,连磕磕碰碰都不让有,自然看不得我这样。
她不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她却还没适应,还当我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头,妈妈妈妈呀呀叫喊的小娃娃。
“妈,别哭了。”我道,“这学,我是不会上的。”
之后,妈妈又劝了我几次。我还是那个态度,坚决不从。她就苦着脸问我为什么不想读大学。因为我答应了阿来,我心里想,可我又不能那样说。她一直问,一直劝,还以为我是压力大才不敢去上学,絮絮叨叨得我心里直烦,就叫她别管了。她讷讷说了声哦,之后就再没问过我。
妈妈这关好过,爷爷那关自然没那么容易。我和老头子又冲突了几次,他放下话来,就是用军.队押,也一定把我押进大学报道。之后我就学乖了,不再拿话呛他。他多大本事啊,翻手云覆手雨还治不了我一个毛头小子?他再跟我提上学的事,我便一言不发,不说上也不说不上。他就以为我是同意要上了,不过是碍于面子,不肯向他低头。于是,他一高兴,竟还真对我和颜悦色了几天。尤其是还有一周开学时,他还特意给我弄了质量最好的文具与行李箱,还说要带我配一副新眼镜。看着那法国产的做工精良全上海都未必能找出第二支的钢笔,我忍不住想他还好意思说我小资?
我是真不想让他为我做这些,毕竟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感情,突然亲近彼此只会尴尬。况且他年纪又那么大了,冒着名声砸掉的风险为我做这些着实让我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在跟他演戏。
我在密谋着一项大计划。
那段日子我日日陪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就想着抓紧一切时间来多陪陪她。因为我提前订好了车票,打算在开学那天逃回内蒙。以老头子带过几十万兵的魄力,跟他硬刚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只能靠演,一边装出不情不愿但你非逼我那我也只能上学去了的样子,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包着所有逃跑要用的行李。
我心里有愧是真,但为了阿来,我也只能这样。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母亲。逃亡之间的那个夜晚,我偷偷钻进了母亲的房间。
她已经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好,连做梦都在紧紧皱着眉。我用手指为她抚平眉头,这时才发现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指,发现她捏在手心的是一个小小的布娃娃,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那是小时候她给我缝的,我那会儿整天拿在手里玩,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娃娃已经旧得不像样子了。
我都快忘却了,她居然还一直贴身保留着。
妈,我望着月光下沉睡的她,在心里说着,儿子不孝,但请你一定保重身体。我要回内蒙找阿来了,之后,我会想办法把他带到上海来,既照顾你,也照顾他。阿来…您就当他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吧,我是不可能和他分开的。希望您…不要拆散我们,也不要催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