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住他的手,那只手如枯树般干瘪,上面布满了粗糙的疤痕,是几十年风霜摧残,辛勤劳作的证明。我握着那只手,低低叫了声“爷爷”。
他苍老褶皱下的眼睛里闪耀着什么,他应了一声,笑着说:“黑了,壮实了,头发也长了……”
我眼皮有点儿发沉,连连点头。
他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开口道:“刚刚…你都听到了吧……”
我不想瞒他,轻轻点了点头。
“唔…”他说:“阿来这孩子大了。我跟他毕竟不是一代人,很多话,说不到一块去。他这孩子心眼实,你说什么,他总是爱听的。”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问我:“要是阿来结婚的话,你会不会很难过?”
“怎么会…”我道:“结婚是高兴的事情,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阿来爷爷摇了摇头,说:“不是。”旋即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肯定…舍不得阿来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得人后颈发疼,外面的乌云又浓又密,低低压着,叫人连呼吸都觉得憋闷。我说出口时声音带了点儿颤,我轻声道:“嗯,有点儿…”
“傻孩子,”阿来的爷爷笑道:“要不说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呢。按说…这人长大之后,就很难像小时候那样建立亲密关系了。可你和阿来,认识才一年多,就变得比亲兄弟还要亲。爷爷很高兴。”
“可是…”他说:“这天底下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啊。我知道阿来结婚以后,你们之间多了一个人,你不愿意,阿来也不愿意。可是天地万物,社会人伦,不都是这样么?孩子长大了要成家立业,离开父母。兄弟长大了也要各自娶妻,没有再在一个锅里吃饭的道理。千百年来,一代代人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要分开,难受是肯定的,可不破茧怎么成蝶?一辈子这么长,不都得忍着疼努力往前走么。”
我静静看着他,听他像至亲长辈那样将毕生心得合盘托付与我,听他讲到动情处,我几乎真要把阿来当成是我的兄弟了。如果真是那样,那该有多好。我多希望他真是我的兄弟,就同这天底下的兄弟们没有分别。他成家,我立业。以后各自夫妻恩爱,儿女成群,彼此之间的情分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因为有着血缘这一世间最坚实的纽带,我们能够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一直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给予对方祝福。只要能常常看他一眼,心知他平安喜乐,那么如此过完一生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我和阿来并非兄弟,我们之间也不会有那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两个相爱的人,要么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要么斩断情丝,各赴天涯。我望着阿来爷爷小心试探又满是期待的眼神,内心的压抑无法言喻。他在心中为我们描绘了兄弟一样的美好蓝图,用这世间其他任何一对兄弟的例子耐心开导我。我多想点点头,应承他的期望,让他安心。可我却无法告诉他,如果阿来结婚,那么穷尽一生我们都不会再次相见。
这注定是一道无解的选择题,非此即彼,万没有折衷的办法。
阿来的爷爷又猛地咳嗽了起来,我连忙抽出草纸,垫在他唇边。他这一次的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几乎要把肺都咳破。在我惊恐的目光中,他竟然咳了一大口血出来。那血黑且浓厚,散着腐臭,草纸支撑不住,全洒在了床褥上。
我整个人又惊又骇,挣扎着起身想去叫阿来,他却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别去…”他艰难道:“爷爷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这两天的清醒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阿来照顾我不容易,你莫要再让他担惊受怕。”
“替爷爷瞒着,好么?”
老人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我的手,那浑浊的眼球竟是渐渐蒙了层雾。我喉结上下滚动,惊愕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有人都以为老人的病情在好转,包括阿来,所以他才会放开了跟他爷爷闹上一场。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的生气,又有多少是仗着爷爷身子好点儿了,这么长时间的难受与委屈全堵在心里,实在撑不住了才当着老人的面撒嗔卖痴呢?
他跟他爷爷闹,是想要爷爷疼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