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寓微微一笑,道:“那可是鹿鸣宴,州府长官都亲来主持,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瞧蒋铎半是痛苦半是喜悦的样子,杨寓又道:“去年我便同你说,让你早早考了乡试,你只不听,拖到今年来考,考中了却只得白白等三年,实在可惜。”
当时杨士奇认为蒋铎经义已经读通了,劝他早早考了乡试,若是中了,便能一举参加会试,虽然有很大的风险,但是自来富贵险中求,一旦成功,便是年少登科,风光无限了;即算是不中,也能增加经验。蒋铎到底不像杨寓是个外表沉稳、内心敢搏的人,要不然当年丢了学印之后,就会选择写个万字悔过书,然后自首被抓进牢里,坐牢时还要时刻反省自己了,蒋铎到底还是求稳的。
“今年没有参加会试是对了,”谁知蒋铎一下子兴奋起来:“南北分了榜,闹得好大,也死了好些人,总算是压下去了。”
说着愤愤道:“北方这些伧老!自己卷子做得不好,取不中,就要闹事!你听说了吗,就连黄榜最末一名也比北方伧老第一名高出许多呢!自古开科取士,以文章定优劣,以成绩排名次,以卷取人,而不是以地取人,到了国朝,怎么就弃之不用了呢!”
他说着更加激动起来,“皇上不问清白,大肆诛戮,南榜贡士全部罢黜,还将南榜状元以行贿的罪名处死,我就不知道了,这行的是什么贿,难道这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不是皇上亲自定下的吗!”
刑部查案的时候,将主考刘三吾和侍讲张信严刑拷打,得出一份六百多人的科考舞弊证词,皇帝难道不知道这是冤案——虽说这五十一名贡士是刘三吾取的,但是前三名乃是皇帝亲自阅卷而定的,有没有才华,皇帝难道不清楚?
“皇上自然知道这是冤案,”杨士奇道:“最后定罪的时候,没有提舞弊这两个字,而是以谋反的罪名开杀。”
皇帝下诏指斥本次科举的主考刘三吾和副主考纪善、白信三人为“蓝玉余党”,认定刘三吾为“反贼”,结果涉案诸官员皆到严惩,刘三吾被发配西北。曾质疑刘三吾的张信更惨,皇帝说他是“胡惟庸党”,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其余诸人也被发配流放,只有戴彝、尹昌隆二人免罪。此二人得免的原因,是他们在复核试卷后,开列出的中榜名单上有北方士子。
“皇上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杨士奇道:“早在复查案子的时候,就说得清清楚楚,‘于落第试卷中每人再各阅十卷,增录北方人入仕’,皇上没有让他们去看南榜取人是否公正,皇上最是知道北人在制艺上,和南人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圣意是赶快增补北人上榜,矮子里面拔将军,拔也要拔出来几个,好平息北人的怨气。只是这十来个主审里,只有两人体悟到了皇上的心思,其他人却揪着考生的水平来看,说所录取之人皆是凭才学录取,无任何问题。皇上自然要发怒。”
这个案子早已不是简单的科考舞弊案,已经上升到了朝中南人北人的矛盾激化的高度了,因为刘三吾取南人五十一名,导致北方举子大哗,群情激奋的考生,将皇榜打得七零八落,随后又到礼部示威。街头巷尾贴满了指责主考官偏袒同乡,必有隐情的传单,把个南京城弄得一团糟。单如此也就算了,举子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只是因为他们高呼地域歧视,勾起了朝中北人的不平之心,数十名给事中联名参奏刘三吾,而这群给事中,大都都是北方人。而诬告张信的御史,则是河南人——河南虽然地处中原,但是依旧被视为北方,重要的是,这一次录取榜中,也无一个河南人。
为什么两次审查,中榜的一律都是南人,因为经过唐朝的安史之乱,和南宋定都临安,几百年人才转移,北方经济文化已经远不如南方,何况北方经历辽、金、元几百年统治,对汉族已有了离心感,元亡之后很多人宁愿西迁北逃也不愿投靠大明,好不容易北方参加科考了,用科举制度收伏北方士子之心是当务之急。
再一个是因为南方的学校制度完善,府学、州学、县学都建立起来了,而北方仍有兵灾,自然没有普及教育,而国朝科考的实际制定者,其实是刘伯温和宋濂,这二人皆为南人,制定的考试规则自然更适于南人。所以以上种种,都是南北榜案的深层原因,若仅以文章的好坏录取士子,势必造成地区间极大的差异,一些落后地区的士子永无出头之日,会影响落后地区的发展及政局的稳定。作为皇帝,把握的是全局,考虑的是稳定,只有采取人为平衡的办法,才能平息北方知识分子的不平,安抚北方举子之心,这其实这是政治需要。
以上杨寓看得清楚,只不过口上只说:“皇上觉得,北方人厚重少文,都是老实秀才,南人聪明狡黠,尽都是不实之辈。”
说起来无非是地域歧视,这一点在宋朝的时候就闹得沸沸扬扬,宋太祖有一句名言“南人不得为相”,宋初历史,太祖太宗两朝,近四十年的时间里面,的确没有南人位列宰辅,可见不是空穴来风。直到宋仁宗的时候,他意识到人分南北的录取方式的确造成人才流失,于是就取消了南北差异化的政策,所以熙宁年间,以王安石为代表的很多名臣名相,例如章敦、曾布、吕惠卿,包括三苏涌现出来。
历史上说欧阳修提携后辈很有名,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说这件事,因为欧阳修南人出身,主张唯才是举,所以提携了很多南人,当然这事打破了北人的如意算盘,招致了许多北人的攻讦,其中就包括司马光,司马光就主张按各路人口比例招生。到神宗年间,南人和北人的矛盾借由王安石变法来了一次总爆发,因为王安石变法的骨干分子差不多都是南人,北人在这个问题上基本丧失了话语权,最终让司马光说出了那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地域歧视言论之一:“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
所以到现在,朝中依然有南人“狡险、轻易”的看法,甚至皇帝虽然出身濠州,却不以南人自居,正所谓“杀尽南蛮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是也,对江南豪强的手段也是十分酷烈,前后迁徙了数十万江南豪族填实京师,又借着科考案,罢黜南方举子,重新登记了富民籍册。
“听说今年以后的会试,南北方的学子要按照其所处的地域进行排名,分别录取出贡生后,再统一参加殿试。”蒋铎道:“这是传言,但是看皇帝的意思,未尝不会定下来。”
杨士奇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蒋铎,知道他心里所想。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方式选士,北人会抢夺走本应属于南人的名额,论才学,北人远不如南人,但是因为政策的原因,却能捞到这样的好处。他笑了一下:“徵麟,你可知道为何自从洪武五年的壬子科之后,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开了乙丑科?这当中十三年的时间,为何不开科取士呢?”
见蒋铎摇头,杨士奇便道:“皇上曾说过,‘今有司所取,多后生少年。观其文辞,亦若可用,及试之,不能措诸行事。朕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也。’”
从古至今的考试,都有一个问题,会出现一大批为了考试而考试的人。东南教育文化发达、社会安稳,给了一批不谙世事、埋头科考的读书人土壤,这些“学霸”、“考霸”即使考中了进士,一旦要踏入官场,涉及实操,就会出现很多问题。皇帝觉得科举考试选拔的进士文采可观,但是在实务上,简直是狗屁不通,中看不中用,一怒之下就让科举暂停了十三年。
北方人不擅长考试,但并不意味着北方人不擅长从政。杨士奇虽然出身江西,隶属南方,但是想法却和皇帝一样:“你我虽俱生南方,然而我游学多地,只见南人性饰浮华,虽精于理儒,却流于空谈,有才华,多轻浮也。以我来看,长大之器,俱出北方。如果科举是为个给国家选拔治国理政的人才,那么选拔实务人才的需要大于考试成绩的需要,有才之人,不一定能有才于官也。”
蒋铎便上下眼打量他,笑道:“可有点酸了!士奇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怎地?”
杨士奇也笑了,似乎并不否认。他已知道自己是断不能参加科举了,万幸国朝一切草创,并不如宋朝时候那般重视科举正途,皇帝似乎更是喜欢学校和荐举人才。他既然断了科举之路,只能另辟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