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宜轩外的榴花叶落殆尽,才吐出些许新芽,隐在横生的细密枝干中,庭院内无人,我推开门,室内昏暗,不曾点烛,亦未用熏香,透着微微潮气,沐安正在窗前借着并不亮堂的光鲜做女红。
虽是禁足于玉宜轩内,她见了我却没有与我抱头痛哭自己的委屈,或是痛斥上官婕妤的蛮横。她未有惊喜埋怨的波澜起伏,仿佛在等待我的到来,她没有唤侍女,而是放下女红,为我倒了杯茶,微笑递到我手中,继而依旧继续埋首女红。
容颜清减,却更添?丽,她的侧影如仕女图一般精致婉约,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闺秀风范,多年的淑女教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烙印,说不得不好,却也说不上美妙。
我冷落她许久,她却并未怪罪,倒令我心怀愧意,不知从何启齿。我抿了口茶,道:“是雪水云绿,记得宁姐姐爱喝茉莉香片,莫不是改成了与我相同的喜好。”
沐安放下飞针走线,笑道:“我许久之前就不爱茉莉香片了,日常饮的都换成了雪水云绿,清冽甘甜。”
心念一动,我手腕微转,浅绿色的茶水轻漾,道,“说来也怪,爹爹爱喝雪水云绿,家里的茶罐里只备了雪水云绿一种,上门拜访的客人常嫌弃这茶清淡,幸而哥哥与我都随着他的喜好,哥哥也觉得雪水云绿好。”
“苏先生还是这个习惯?”沐安微笑着,“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觉得淡如溪水,不比茉莉香片气息浓烈,如今却觉得恬淡而意味悠长,清淡雅致。”
沐安淡淡地将我的话挡回去,二人沉默片刻,我放下兜圈子的念想,索性开门见山,道:“宁姐姐不要再去太极殿了。”
她被我莫名其妙的言语惊吓到,针扎到了手指,沐安皱眉轻唤出声,她吮了吮手指,却对我微笑,没有怨恨语气,道:“婕妤请旨把我带回来前,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上官婕妤跟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很好,你们太过担心了,”沐安抬首顺眼望着抽芽的榴花,道,“毕竟马上就要四月了,我不会在太极殿待太久的。”四月乃是会试之期,宁姐姐还是为了哥哥。
“哥哥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身体要熬不住的。”
“他会知道吗?”沐安自语,抚着绣帕上的并蒂莲,“不会的,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宁姐姐的话语,令我无端回忆起自己躺在雪地中的绝望心情,不论做什么那人都不想知道,也不会知道,无望的爱情。
天禄阁醉酒之后,终于明晓自己的心可以放下,回首过去的日子,日日焚心的煎熬,我至沐安身边,俯身枕在她的肩上,劝道:“姐姐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圣上也很好,姐姐为什么不试着放下回忆。”既然错过了,就不能继续执着,否则便是此生的劫难。
“宫里的女子只能选择陛下一人,但是有你在他身边就够了,”宁姐姐拉着我一起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释然笑道,“在太极殿祈祷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为妃子,与他此生无缘,我不会强求什么,我也不会去争宠,如成贵嫔那样,做好妃子的本分即可。”
她说得越是平静,她爱的折磨或许越深,我鼻子一酸,道:“太苦了。”
“不会苦的,我有三年的记忆,够了,”宁姐姐笑得不见难堪的苦涩,幸福如新嫁娘谈论自己的夫君,道,“若是我的祈福应验,他高中三甲,或许在宫内的鹿鸣宴上还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不是很好吗?”
她只是为了如此单纯的希冀,而愿折寿十年,我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十分渺小,为他不爱而怨恨,我以为,爱到最后,连最初的回忆都侵染苦涩,不如不爱了。
而沐安的回忆却非苦涩,成了支撑她的信念,我仿佛自问道:“记忆能熬过一辈子吗?”
“应该可以的,”沐安手指轻轻滑过那幅绣品,声音轻柔如蝴蝶振翅,道,“如果不行,还有你,看着你幸福,我就觉得很好,不会太寂寞。”
曾伏在我怀中哭泣寂寞的沐安,仿佛是旧日空影,太极殿或许真的洗去她的怨怼,但她的洒脱却更令我怜悯,我扯住她的袖子,局促不安道:“姐姐会有孩子的,不会寂寞的。”
“万事随缘,上天不肯赐我,我也不会怨,”沐安笑得恬淡,她替我悉心重结好松散的衣带,道,“你与我不同,你会有许多孩子,那时相士就说你额头生的高,是极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