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熹嫔定力甚好,确实出乎我意料,她只低头啜茶,方才僵硬的笑容逐渐舒缓,如湖面水波倏尔消失,她仿佛当陆凝珠一人在疯言疯语,甚至不忘回身嘱咐侍女及时将药送去内室。那些话语难以入耳,无奈熹嫔都不作回应,我更无权指责,只在一边陪着静坐饮茶。
仔细想来熹嫔是经历过宫内浮沉之人,掖庭那样困苦的地方都曾经待得,我之前还担心她承担不住,还真是小瞧熹嫔了。
陆凝珠又抱住手臂道:“我晓得熹嫔姐姐是掖庭呆过的人,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但姐姐除却忍耐力之外,那手腕也着实令人佩服,先是迷惑了陛下,才从掖庭那鬼地方爬出来,眼下急着拉拢苏美人,难不成是要借势做大,压过我长姊,你真是……”
无端牵扯上我,我终是听不得了,道:“身为母亲,怎么会拿自己女儿来开玩笑,熹嫔为照顾女儿,已落得如此憔悴,陆美人又何苦言语相逼?”
陆凝珠说得高兴,冷不防被我插上一句,她顿时语塞,很快浮出讥诮的神情,才要开口反驳我。一直沉默的熹嫔却意外开口,对我言道:“今日扶疏馆也不知怎么的,呛人得厉害,或是因为弥漫着药草味儿,苏妹妹还是先回去的好,免得也被呛着了。”
熹嫔一语双关,怕我遭受牵连,决心将我送出是非。
“呛人,的确呛人得厉害,”余音未尽,陆昭容扶着宫女紫苏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踏入外室,指着她妹子厉声道,“你真是放肆无礼,还不快跪下向熹嫔赔罪。”陆美人被吓得有些失了主意,方才的豪气骤然消失。
熹嫔只平静地起身问安,并不诉苦,我也依次行礼。陆昭容显然是临时赶来,头上那七宝琉璃发钗都戴得有些歪斜,耳畔有几丝乱发垂下。
“大姐……”瞧见陆昭容面上聚集的怒气,陆凝珠不甘心地起身跪下,嘴中还念念有词。
那边紫苏正扶着陆昭容坐下,陆昭容显然是听见了陆凝珠的嘀咕,遂斥道:“熹嫔在宫中尽心服侍陛下多年,连我都要让她三分,岂容得你胡言乱语,来人快把她绑回去,我回去再好好教训你。”
陆凝珠正被姐姐骂得发懵,眼泪一串串滴落,惶恐如孩童,但她依旧紧咬嘴唇,似乎还是心有不甘,恨恨地将目光向熹嫔投去。两个内侍遂将含恨而不敢怒的陆凝珠拖下去,然而陆昭容已是护短了,按照往日的做法,定是要送去掖庭吃些皮肉之苦,而陆昭容带回自己寝殿,至多便是口头上的教训了。
熹嫔恬淡若水,仿佛方才被人伤害的不仅不是她,且与她毫无瓜葛。陆昭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些陆凝珠年少无知的话语搪塞过去,三人心中俱是各怀所思。最后熹嫔惦记起要给新城服药,陆昭容与我才一同离开。
阳光射在碎石小路上晃眼得厉害,昔日只知元贞堂遍种牡丹姹紫嫣红的好处,如今才发觉牡丹好看不中用,元贞堂并无高大树荫遮蔽,此后漫长苦夏恐怕甚是难耐。我才走了几步,背脊上冒出的汗珠已将素纱外衣牢牢黏住。
“不想跟苏美人初次会面却是在此种尴尬场景之下,”陆昭容忽而在一株蓝田玉牡丹前止住脚步,回身道,“凝珠做事冲动,刚才或是言语上唐突了苏美人,苏美人不要介意。”
我正在自顾自寻思,且不料她有此一招,微微愕然,又敛敛拖长的衣带,道:“陆美人率性而为,也没什么不好的,年少轻狂总是难免的。”
“苏美人不用为她开脱,她任性得厉害,我这个姐姐的话她常常也是听不进的,”陆昭容指甲掐着片嫩叶,与我浅笑,道,“你与她是同一届的秀女,尚且有点缘分,你有空便帮我去劝劝她,可好?”她眉眼含笑,那笑意却从来不曾直至眼底。
我顿时茫然,一时听不懂陆昭容话中涵义,我与陆凝珠毫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她无端扯出我与她妹妹的渊源,我如实道:“我与陆美人交情并不深,倒是颐嫔与她同在承曦堂,颐嫔年长,阅历也深,陆美人似乎也能听得进她的话。”
“颐嫔嘛,”陆昭容用细长的珐琅彩攒珠护甲抵住下颚,眼中闪过凉薄,道,“她与凝珠确实是要好的,不过人年纪大了,不免糊涂。”
我颔首不予置评,颐嫔挑唆陆凝珠之事,陆昭容定然懊恼。但她坦率地将她心中对颐嫔的想法说与我听,彷佛我比颐嫔更加亲近她,我却不知是何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