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楼设计之初即是按照藏画楼的规制,故而前后通风极好,并无惹人厌嫌的霉味,我仰望楼梯,大抵七层的样子。我才登上三楼,便被悬着的一幅南宋苏汉臣的《货郎图》吸引过去。
苏汉臣之**工细作的画风父亲并不欣赏,我私心偏偏喜欢,家中有父亲朋友临摹的仿本,我常会拿来端详。货郎车上百十样货物,一一如真的描绘出来,形象逼真,刻画严谨。
我正瞧得高兴,用手比划,恍惚间听到脚步声,侧首见一楼处有长衫布衣身影,那不是画院正还会有谁呢?
而我还尴尬地杵在楼梯口的画轴前,前后左右都是搁置画轴的鸡翅木架子,考虑通风,每个架子之间又都隔着六尺之远,我进退躲藏不得。
我已瞥见画院正的布头罗帽,脚步不由往敞开的窗户挪去,犹豫着是否该从窗口跳出去,三层楼高,运气好那至多折断条腿,修养些日子,总好过被拉去掖庭暴室。
昏昏沉沉地不顾性命,闭上双眼真想要跳下去,猛地腰际被人拦住,一下子坠入另一片黑暗中,恍惚又以为自己跳下了,坠在柔软的丝绵之上。
睁眼才发觉自己正躲在黑绒窗帘里,正被人揽在怀中,此刻忽然有柔和芬芳的气息吹在耳边,男子低沉的嗓音道:“小心,别说话。”
窗帘留给我与身后陌生人逼仄的空间,画院正恰在这层巡视,拣出一幅画儿端详,我知道不能说话,但被人抱得别扭,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放开。”
陌生男子倒是很听话地松开手,但我与他挨得太近,漫漫的衣香令人迷惑,我小心往前挪一小步,终于不再与他身体相互触碰。
回首往此处走来的画院正却让我慌张起来,还以为被他发觉,幸而他停在距我三步之外,低声自语,我听不清他细弱的声音,还好他嘀咕一阵之后,便下楼离开了。
确认听到关门上锁的声音,我才长舒一口气,从厚绒窗帘后走出来,全仰仗为了挡住阳光保护画卷的厚实窗帘。
我冷冷万福谢道:“虽然先生藏在此处,也不见得是什么君子,但小女子还是谢过先生的救助之恩。”想着刚才平白被人拦腰抱着占去便宜,除却哥哥,还是第一次被男子那样近距离地环抱。我便无法心平气和地说出谢谢。
那人倒并不在意我的无礼,笑道:“方才情急之下才唐突了姑娘,姑娘不要介怀了,齐韶并非妄占姑娘的便宜。”
我抬首审视方才救我却又轻薄与我的人。他与沈大人年龄相仿,一袭绉纱水墨色长袍,杳杳如水烟绕身。肤质白皙近似女子,面带惑人笑容,眼眸却变幻莫测,仿佛那笑容也远隔蓬莱,并不真实。身上少了沈未病纯净不染,举手投足间却多出沈未病所缺的成熟稳重气度。
他倒承认得爽快。我一声不吭地走到画架上信手取下卷轴,不再理会他。
他并不计较我的冷落,指着先前我念念不忘的那幅画道:“姑娘也懂画儿吗?见你在苏汉臣的画儿前站了许久,不过苏汉臣的画儿太过精细,我却并不太喜欢。”
“各人所爱,我喜欢工笔多些,就更爱苏汉臣的细腻画风,”苏汉臣被人贬低,我当然不高兴,“先生想必是常画写意的,那就看看我手边这幅董源的山水,不要再看那幅苏汉臣的脏了眼睛。”
他摆摆手,道:“我并非在贬低苏汉臣,只是论写实画风,宋代当推李公麟的白描为首,苏汉臣之流一味追求细腻,写实在他笔下不免有卖弄之嫌,相较前辈,他也没更大的进步。”
他的话正如父亲过去对苏汉臣的评价,不得不说客观,我却还要强词夺理,道:“李公麟不正是工笔练得极好,才开创出白描的。”
那人见我恼火,却生出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仿佛极为无奈道:“姑娘无须气极,姑娘说好,那就是好。”
我更不理他,心中思忖他的绘画功底应当不错,眼角余光还瞥着他,瞧他从一个架上取出一幅画轴,递给我道:“姑娘若是要寻一副回去临摹,还是这幅更好些。”
我徐徐展开,他解释道:“李嵩的《货郎图》画法与之小异,其中掺杂了点白描的手法,你学这幅更好。”他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对研习画作的喜爱并不在我之下,难得在宫内遇上真正爱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