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在荣国府里住了没两天就觉得无趣了, 宝姐姐的生日过去之后, 一切有恢复如常, 不过是每日晨昏定省, 再去跟女先生念一个时辰的书,这还的是在宝玉去家学了以后才行的, 若是他耍赖不去上学, 史太君必然要她们集体告假过去荣庆堂陪宝玉玩儿, 得可着他的性子想跟哪个姐姐妹妹说话,哪个姐姐妹妹就得绞尽脑汁捧着他开心, 如今家中除了林黛玉时常甩脸子给他看,他还半点不生气以外,别的姑娘但凡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是当即就要拉下脸来的。
迎春在宁家自在久了, 有些受不了宝玉这般自私的性子,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自私的, 但这掩盖不了本质。看久了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宁珊;又见多了贾琮每日埋头苦读、奋发向上;便是琏二哥, 偶尔来宁家请教大哥哥也是满口的朝政时事、六部现状,迎春已经习惯了好男儿便该出相入将,走经济仕途之路,为家人撑起一片安宁富裕的思维了。
可贾宝玉享受着祖辈打下来的繁华盛景,却满口的厌恶经济仕途,只觉得众人都是污浊的,唯有他一个清清白白,听得迎春厌恶极了。他不喜经济仕途, 那就别享受经济仕途带来的好处啊。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祖辈的血汗拼出来的庇荫?
迎春尤其受不了贾宝玉的一句名言:“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见了女儿就觉得全身清爽。”要不是碍于这里是荣国府,迎春真想一句话甩到他脸上:“你这个浊臭逼人的男子别混到我们清清爽爽的女儿中来!”
不爱搭理宝玉的迎春每日只拉着惜春赶棋子儿、作画儿玩,偶尔林黛玉不耐烦了宝玉也会过来同她们一起,只是黛玉一来,不出片刻宝玉也一定跟来。可惜湘云自那天因为小戏子的事情闹了个不快之后没多久就回家去了,往常听从王夫人的吩咐一直跟在宝玉身边的宝钗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三日来两日不来的,时常不见人影。幸亏还有一个为了讨好王夫人而一直捧着宝玉的探春在,她们其他人都能少糟心不少。
黛玉自从得知迎春替她收管着部分家产便对她很是感激,迎春也每每趁着回来请安的时候将一些产业的出息情况转告于她。林黛玉生的的确聪明,便是没有人详细教过她管家理事,她凭着时常看到的一些事情也能计算出贾家如今入不敷出的窘迫,更知道他们早已没了后手,实在是寅吃卯粮,硬充富贵罢了。
探春倒是有些怀疑迎春说的,她在宁家做不得半点主的话,认为她要么有所隐瞒,要么就干脆是骗老太太和二太太了,但是她也犯不着去揭穿。家里建园子同她没有半分关系,那个做皇妃的嫡姐也不可能多照拂她,至少在宝玉出息之前,家中祖母、嫡母都是不可能分出半分心神看顾她的。
探春一直力图讨好王夫人,交好贾宝玉,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王夫人能看在她可以替宝玉拉拢一个得用姻亲的份儿上,给她一个好出路。她见惯了生母赵姨娘的粗鄙无能和被人轻视,是绝不愿意将来也过那样的日子的。嫁个高门,做个正妻,便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若王夫人还是那个风风光光的掌家太太,五品宜人,皇妃生母,她说不定就出卖迎春来给自己换个好脸儿了。可随着王夫人被明旨斥责为罪妇,甚至牵连到宫中的嫡姐,探春便有意识的和她保持一些距离,越发的讨好老太太,盼着将来不要被人说她是罪妇养大的女儿,那样她就全完了。
和薛宝钗盼着跟迎春交好或许能攀上宁珊一样,现在的探春也盼着能跟宁珊见上一面,按理说,那位本该是她堂兄的,便跟琏二哥一般,可以成为她身后的靠山,可惜他早早的过继走了,现在又摆明了一副只肯承认大房的姿态。
探春只觉得二姐迎春的命实在太好,好的她恨不能取而代之。可惜,她代替不了,那么便只能尽量交好,让她去参加京中名门闺秀的聚会时能想起她,带上她,让她也能结交到有用的闺蜜。为此,她毫不犹豫的隐瞒了迎春在宁家众星捧月般的地位,不让贾史氏和贾王氏看出她手中握有宁府库房,堂堂正正的当家理事,完全有渠道让她们谋划成真。
迎春被嬷嬷教导了近一年,为人处世都有了很大进步,看人也准了许多。薛宝钗还算明面上宽和大度,不轻易流露情绪,但探春比她还要年幼,虽因为生活环境所迫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但隐瞒野心的功夫还不到家,至少迎春就能看出,她们姐妹间现如今的相处已经掺杂了利益,再也不是纯粹的情谊了。
故而,她越来越喜欢不图她什么的黛玉和惜春两个妹妹。当初她在荣国府受苦的时候,得宠的探春并没有替她争取过什么,那么她又凭什么要主动被她利用呢?若是在宁府游园赏花,她可以带上她,她若有本事打入闺秀圈子,那是她自己的能耐。然而别家的姑娘来邀请她,她可不会巴巴的来荣国府带上一群不速之客,没得给自己添麻烦。迎春是最怕麻烦的了,当年在荣国府被奶嬷嬷和她儿媳妇那般欺负,都为了避免麻烦不吭一声,现在就更不可能主动给自己兜揽琐碎了。
在史太君不大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荣国府的姑娘们渐渐分成了两派,薛宝钗和贾探春是时时捧着贾宝玉的,每句话都要考虑是否会让他不快,因此半句经济仕途的事儿都不敢提;而黛玉和惜春则更喜欢跟沉默寡言但温和亲切的迎春在一处谈诗作画。
偏偏贾宝玉在一众姐妹之间最喜欢跟林黛玉一道说笑,虽然薛宝钗也是艳冠群芳、妙语连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最喜欢时不时甩脸子、使小性儿不理他的林黛玉。这一点,黛玉自己都不明白。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很多时候她都不喜欢贾宝玉的所说所作,想跟他争执,可往往到了最后又莫名其妙的被他哄开心,又玩到一处去了。不说迎春惜春看不明白,便连黛玉自己都想不清楚。
到底都还是些少女,于男女之情只听说过一星半点儿,却不大了解,又心存好奇,碰着性子沉默又软弱的倒也罢了,可现如今的迎春显然被宠的有些活泼了,惜春更是从小爱笑的性子,如今东府那边也看重她,嫂子尤氏三不五时的来给送点子体己,虽说不值什么,却也是向人表明了东府还是看重自家大小姐的,放在西府里养着不过是为了多些玩伴。惜春尚还年幼,性子没有定型,有人重视,被人捧着,没几个月也跳脱活跃起来了。有她两个撺掇着,本也是伶牙俐齿,满腹好奇心的林黛玉也被挑起了性子,三人凑在一处,没少谈论宝玉的怪脾气。
许是知道了自己仍有不菲的身价,便也少了一份寄人篱下的孤苦凄凉之感,如今的林黛玉性格比刚到贾府的时候灵动了一些,不那么忧伤爱哭了,身体也好了些,面色都带了一抹红晕,众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吃了好人参入得药的关系。当初王夫人叫人随意打发她的人参养荣丸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是吃不死人,也是治不了病的。后来贾赦抄检二房,抢走了林家所剩的家产放到了宁家,由迎春管着,迎春便想着要时常拿些好东西给林妹妹,算是补偿她爹升爵的背后带给林家的损失。
宁珊从不理会她们那群小姑娘私底下跟谁交好,但对迎春不过分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她提出给那个林氏表妹多弄些好药材,宁珊便吩咐了管事出去找京中盛名的药铺子配药。林黛玉吃了几个月,果然好转一些。
又有上一次去宁家小聚,迎春拿她爹的帖子求邢夫人去给请了太医,姐妹几个都诊了一回脉,又说要换些丸药,这一回迎春也都给带过来了。有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和新添的秋梨龟苓膏,也有惜春每常换季懒怠吃饭时拿来开胃的山楂茯苓霜,只消用滚水冲开了服用一盏便很有效。探春和湘云素来身体强健,倒是不用费心。另有薛宝钗,且不说她母兄俱在,那是那一位出了名的“冷香丸”就够新奇又神秘的了,有了海上仙方,谁会想要换成普通的家常丸药。
这一日,迎春带了惜春早早去到黛玉房中,悄悄塞了药匣子给她,又换走了她手中荣国府给配的无用之药,司琪自然拿走去丢掉了,单留下绣橘服侍。黛玉今日因为要换药的关系,觉得不好让外祖母知道,便遣走了贾家出身的紫鹃,单留下自己从林家带过来的名叫雪雁的丫鬟,惜春则带着东府给的入画,这三个丫头都是口风严密的,也不怕走露了风声。
一时,紫鹃办完差事回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黛玉叫她去瞧瞧老太太可起床了,她们是否该去请安。却见紫鹃来回报,今日宝玉肚子疼,不曾去上学,老太太正叫人去传太医来给瞧瞧,满屋子正热闹着,让姑娘们晚些时候再去。
惜春小嘴一撇,道:“这几日都病了多少回了?先是头疼,又是胸闷,今儿又肚子难受,林姐姐都没这般娇弱的。”林黛玉是公认的风吹就倒美人灯,谁跟她比娇弱都赢不了,偏偏贾宝玉就能得这份赞美。
黛玉听了,伸手一拉她的小辫子:“你少编排我,我做什么和他去比?”贾宝玉不爱上学也是满府公开的秘密,阁老重臣、戍边大将在他眼里都是“国贼禄蠹”,区区几个酸儒秀才又岂会放在眼里,那家学,说不去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的。
迎春皱皱眉:“我竟不知道,这般不思进取的兄弟为何都被传是有大造化的。这造化在哪里?难道凭空掉到他头上不成么?”若他们家的娘娘是皇后,贾宝玉倒是能当个现成的国舅爷,或者贵妃也能蹭上一半皇亲国戚,可她现在明明只是个嫔啊。
黛玉慢慢抿着茶水,半晌才道:“寒门学子、世族勋贵,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各有各的活法,并没有什么错。宝玉既生在豪门之中,不爱经济仕途,做个风流名士也无不可。”宝玉的诗才还是有的,虽然比不上她和宝姐姐,但辞藻华丽、情感动人,不输京中别家勋贵子弟,便是寒门学子,也很少写的出那等风流文采。
惜春不屑道:“怕只怕他光风流了,名士却谈不上。”四姑娘年纪太小,其实还不大懂得风流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曾听人说过,他那个大哥贾珍是最好风流的,若以他为例子,那风流可真不算是褒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