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从女娲庙后传来一声怪叫,声音怪异而凄惨,说不清是人哭还是野兽叫,大约持续三四分钟。人们都停住脚步转向女娲庙方向看,只见陈红兵把皮鞭在空中一挥喊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人们立刻都把头扭回来,没有一个对“怪叫声”发表议论。陈红兵肯定也听到了这怪叫声,我看到她向女娲庙瞟了一眼,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当晚我被批斗后,被安置在三队牲口棚放干草的小屋里。
我住的土屋放满了干草,屋里有一股干草的香味,使我想起儿时和同学张金栋在干草堆上甜睡的情景。我整理行李时发现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上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金栋和我,我二人同岁,都是属兔的,他只比我早两天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就使他经常在我面前以老大哥自居,我根本不买他的帐,就叫他金栋。
金栋比我勤快也比我聪明。我从小就很懒,而且在某一方面还有些“弱智”。比如养蝈蝈,金栋秋天养的蝈蝈能为他歌唱一冬,而我养的蝈蝈常常是养几天就死了。我们上学放学经常在一起,还常到女娲庙里去玩。那时庙里有一棵三人搂不过来的老松树,在美丽的月夜会看到躲在松枝上的老鹰,两只眼红得象炭火。
一次,在松树下我们拣到一只受伤快死的小鹰,金栋竟把它养活了,并给它的腿上套上一个闪光的铜环,放飞的那一天,我们看到它在湛蓝的天幕下自由飞翔。我们就喊着,笑着,一个劲的跟着它跑,真是快乐极了。呵,童年实在太短暂了!
我们将来的志愿:金栋想成为画家,而我想当一名作家。现在两个少年的梦都彻底的破灭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五类分子”,而金栋呢?一九五七年在大学被打成右派开除回到村里,文革运动中,因画错领袖像被关起来,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被关在哪里,有人说他已经被枪毙了。
我躺在土屋的干草堆上,继续想着乡亲们给我讲述的张金栋的受难过程,情节不仅荒唐而且实在可怕。“百万雄师”造反派让张金栋画了一张领袖画像,而“百万雄师”是陈红兵领导的“万水千山”造反派的死对头。陈红兵靠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孙立的鼎立支持,打败了保皇派“百万雄师”,赶跑了德高望重的老支书李直,独掌了大队的大权。
真是“一朝有了权,便把令来行”,陈红兵登上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宝座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她的部下审查张金栋画的领袖画像。审查来,审查去,也审查不出这张普通画像到底有什么毛病。陈红兵听完汇报后立即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喊道:“这种反动的东西查不出毛病那真怪了!”
陈红兵风风火火地跑到大队部,把金栋画的领袖像挂到墙上,把她的部下都集中起来,用手指着画像上的手指,问一个名叫“傻小”的小伙子:“这像上的手指画了几个?”傻小回答:”五个”。她这样一连问了三个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回答。突然,她脸色骤变,二目圆睁,剑眉倒竖,随着右手猛击桌面的同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你们太麻痹了,你们太大意了,反动的人性论、阶级斗争熄灭论,已经蒙住了你们的眼睛!你们看,睁开你们那要瞎的眼睛仔细看!这是五个手指吗?这是六个!”
屋子里立刻静下来,鸦雀无声,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目瞪口呆,惊恐万分地看着陈红兵。
“看,这是什么?”陈红兵用手指着画面上手指边上的阴影说,“这就是多画的第六根手指!有人会说这是画家画的手指阴影,也有人说直到现在他们都看不到多余的手指。好!我来告诉你,只要你的脑子里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高度的绷紧,而不是一般的绷紧,要紧的能触及你的灵魂,然后你再看,再细看,你就会看到这就是多余的手指,这是指甲盖,这是指甲肚。如果这时,你把脑子里那根阶级斗争弦再紧上一扣,那么你连手指的汗毛都能看到了!这就是一张恶毒丑化伟大领袖的画,是死罪!”
在陈红兵论证的诱导下,那张画像成了幻灯片,不时的闪现,不时的变幻,致使每个人在心惊肉跳的想象和麻木惊恐的梦幻中,终于看到了那一根隐藏在人们心中深处根本不存在的手指!认同了陈红兵的论证。只有那个叫“傻小”的小伙子,始终看不到,陈红兵在赏给他两个耳光之后,当场把他开除出红卫兵。
陈红兵确定“六个手指头”之后,在一次群众大会上,金栋被带上脚镣、手铐,关起来了。到底关到哪里?没人知道。
夜深了,窗外起了风,变成了烂纸的大字报在昏暗的月色中飞起,牲口棚的大院里更加空旷和神秘。我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村里那种沉重神秘的气氛,处处都隐藏着杀机。女娲庙后的怪叫,金栋的被关以及即将发生的劫难与我自己的安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一次,我想怕是在劫难逃了!
又过了两天,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已进入腊月,各村口都布置了岗哨,凡是后背带着“五类分子”补丁的“牛鬼蛇神”,进出村口都必须跟着红卫兵,向毛主席请罪。
一天收工回来,组长通知到“动物园”去开会。其实,“动物园”没有什么动物,是管教“五类分子”的专政之地。为避免给“五类分子”施刑时所引发的鬼哭狼嚎和尖叫搅乱村民的生活,故设在村南的果园里。过去开会,多是小队治安员来监管。这次不同了,陈红兵不但自己亲临会场,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更令大家恐怖的人物,公社大名鼎鼎的造反头头、现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孙立。
会议主要内容是:责令全体五十二名 “五类分子”揭发检举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张金栋的反革命罪行。
忽然,陈红兵问道:“王鸿来了吗?”
“有!”我俩腿立刻颤抖起来。
陈红兵说:“虽然你这次被押送回来没和张金栋见面,但你们是老同学。1964年你回家时,你们总见过面吧?说了些什么?书生走到一起最爱谈的就是政治,你俩个当时的政治观点是什么呢?今后,对你的处理主要看你的表现,特别是这次你揭发检举张金栋的表现。”
于是,在全村五十二名“五类分子”中掀起了揭发检举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张金栋的高潮。最多的揭发检举了110条,我也给张金栋凑了20条。我们这些人好像都坐在一艘将要沉的船上,只有把别人推下去自己才可能得救。
至于我,情况更糟,陈红兵的几句话已经把我和张金栋赶到了罗马的斗兽场上。现在,我只有狠下心,像斯巴达克斯那样挥起长矛,把张金栋扎死,我才有得救的可能。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很卑鄙,这种“立功表现”是一种犯罪。但责任不在我,是给我施加巨大压力的环境。现在,全国都掀起了告密风,比最热衷于告密的武则天时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本能,促使我想尽一切办法逃过这次“劫难”,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现在,我表面上老老实实,更不敢“乱说乱动”,有时甚至装傻装晕,走路低着头,已经有几个乡亲说我有点“神经”,这对我极其有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