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旧梦
程时玥便也吁了一口气,这老人家虽然钱收得毫不含糊,但医术也的确没得多说。
得他这一句话,她便放心下来,借了纸笔,写下几行字,然后将纸装入信封,对丁炎道:“劳烦你去宫中送一趟信,记住,一定要亲自送到殿下手中。”丁炎一听此话,便知道事关重大,领了命匆匆去了。程时玥又在这院里呆了一会儿,帮忙熬了药汁,又在外守着老医者给病人施完针。
这一套下来,已到了天黑,算算时间,估摸着此时丁炎应该已经将信稍到了宫中。
程时玥想着,今日她与殿下算是不欢而散,而此人或许又和榆州案有关,一会儿殿下若是派人来看,或是亲自来了,再见面,多少有些尴尬。且今日这一番折腾,她早已有些乏,有些饿了。于是她打算回家避一避他,她托付那老医者安顿好病人,随后道了告辞。骑马来到新宅院的门口,程时玥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青橘,见是主子回来,青橘眼睛都亮了:“小姐!你回来了!“旋即又差点流泪,道,“奴婢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跟着你了!”程时玥抚过她的头,笑言:“怎么会?你对我忠心,我自然要将你留在身边的。”
青橘忙将程时玥迎入院子,道:“一切都按您信里吩咐布置好了,还真多亏了文小姐和她兄长帮忙!”
程时玥点点头,走入院内。
这院里屋里的一切装潢,都如程时玥所想,虽不算华贵,却胜在古朴有致,且被青橘打理得井井有条、赏心悦目。程时玥早先拒了延庆塞过来的人,另自己雇了两个婆子。青橘使唤一人砍柴、一人烧水泡茶,然后又亲自给程时玥拿了件外衣披上,问:“小姐可有用过晚饭?″
程时玥一向都怕麻烦别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要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道:“不曾。青橘,我忽而有些想吃你做的面。”青橘便笑了,从前在侯府时,她和小姐都在长身体,两人吃得多,可主母和她那一干仆从,都是人前客气、人后苛刻,每次都不能叫她们吃饱吃好。于是她便想了个法子:趁着厨娘午后轮班的间隙,她便会去厨房抠上一点猪油,摸上一个鸡蛋,一小把挂面,回到院里搭个简易小灶,用猪油把蛋煎得香喷喷的,再加水煮面条,待煮沸再撒上一小撮野香葱,一点盐巴……两个人一起分着吃的时候,别提多香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后来小姐入了宫才结束。青橘一笑,她很高兴小姐还记得她这煮面的手艺:“好嘞,您回屋里等我!”
程时玥看青橘兴高采烈地转身去厨房,忽而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她从前居然是想也没有想过的。
她绕着这宽敞的庭院转了一大圈,再坐下来吃了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面,原本混乱的心绪,忽然便被治愈了许多。
随后她又坐在上首,饮了青橘端上来的茶,虚受了婆子们的礼。青橘对两个婆子道:“县君平日随和,人前也不爱摆谱,是极好的主子。她平日在宫中当差,不常回此宅院,你们平日便也可以稍稍松快些。”两个婆子点了头,应“是”。
青橘说完好话,便又话风一转:“但话说回来,若是有谁仗着县君好说话便偷懒耍滑,以下犯上,那我可饶不了她!”两个婆子神情惶惶,都忙道“不敢”。
青橘见震慑有了效果,便道:“好了,你们锁好门,便下去各自歇着吧,今晚我守夜便好。”
待人都退下了,程时玥笑着打趣道:“不愧是我的掌家丫鬟,如今越来越有派头了。”
前些日她修书去侯府要了青橘身契,此事还多亏了文鸢送信。沈氏虽对自己意见很大,却在外人面前极要面子,因此当场便答应了下来。“小姐惯会打趣我。"青橘嗔了一句,心里却很是受用。前些日小姐在侯府宴会上受了委屈,她事后知晓,心中只恨自己不是大丫鬟,不能入那样规格的宴席伺候,无法替小姐出头。好在小姐念了主仆旧情,派人将她接到了此处。现如今她们都不用再在侯府看人脸色,真好。婆子们早便铺好了床,程时玥便也早早歇下了。可真脱了衣躺下时,她又开始睡不着了,今日她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她脑中似有千头万绪,被扯得睡不着。
眼前又不自觉浮现出那双漆黑的眸子,是冷的,深的,还带着些微的不可置信。
她又想起分别时她说的话来……那时她喉头分明堵得发哑,几乎是落荒而逃,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敢再回头。中意的人是程时姝,圣上都已经那样说了,他为什么还要再来提娶她的事?她觉得很难接受。
难道仅仅是要娶一个肖似嫡姐的人,他也如此心甘情愿么?程时玥重重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可又做不到。此时他的人,应该已经到那儿了吧?也不知道那大叔有没有醒过来,又会不会影响陛牙卫明日捉人?侯府又会被牵连多少?程时玥想到此脑中一闪,忽而想起老医者对她说的话来。“他是常年泡在水中干活,本就落了一身的病……她细细回忆,那大叔虽黑瘦,手指脚趾附近的皮肤却都泡得发白,甚至有的指甲边缘已经发白溃烂,明显是长期泡在水中所致,且他上肢尤为发达、肩背手臂上的肌肉十分突出。
看样子,他很可能是一名需要长期潜入水中、修补堤基的水下工。榆州刚遭了水灾不久,百姓尚在重建家园之中,这名水下工却不远千里、一路乞讨来到京城。
若非有天大的冤屈或隐情,何以至此?
程时玥又想起那日,她曾在沈昭的试卷上见他所陈述的榆州地情:榆州处大楚之南,气候潮热、雨水丰沛,且地势低洼、水系纵横。由此水患连年,女皇苦其久也。
朝廷近年来一直拨款兴修水利,用以纾困,连着修了大大小小许多座堤坝。按理说,去年最后一座堤坝已然建成,按照朝廷料想,即使是暴雨连天、发了水灾,也应当不会再如往年一般严重。可偏偏,去年夏日的雨水一来,竞有两座关键的堤坝损毁,导致山洪倒泄,冲毁良田民屋。
堤坝是如何损毁的?会不会就和这水下工有关?若是如此,那肖全,甚至是父亲,会不会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贪墨之罪?程时玥想到此,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捱到天已蒙蒙亮,她才终于艰难地睡着。
转瞬,她便做了一个很长很久远的梦。
梦中正值傍晚,残阳将断箭镀成了锈金色,土地被鲜血染污了大片。耳边灌满的,是匪寇的烧杀声,与伤者绝望的哀鸣。一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又落在那城郊的死人堆里!求生欲和恐惧感瞬间充满了她的呼吸,下意识她又开始了逃命,奋力地往外爬,额角渗出的血,快要全然糊住视线。“娘!”
鲜热的血再次飙满整张脸,她惨痛又绝望地尖叫一一是娘为她挡下刀,告诉她要活着!
她惊惶地看着娘,她的确想要活着,可是迎面而来带着尖刀的匪寇,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他看清了她血污覆盖下姣好又稚嫩的脸庞,眼神中写满了狂热而惊喜的兽性。
她哭着喊着跑着,却被他拽住了衣衫,一片片开始撕扯她的外衣。她小小的身躯挣扎,反抗,却激起更强烈的恶意和压制。在无限接近地狱的恐惧中,她被压抑住了求生的本能,喊不出声,仿佛整个人被浸在了水中,无法呼吸。
终于,快要被溺死的那一刻,她听见了银甲铁蹄踏破土地的声响。一支白羽飞箭破空而来,利落精准洞穿了匪寇的喉咙。程时玥便对上了那双眼。
瞳底如潭,幽深如月。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分明是清澈而冷的,却又同时写着悲悯与怒意。少年储君将弓箭插到身后,脾睨一眼,抚了抚身下的配着金银鞍的白色战马,命它温顺地跪下来。
他朝她说话,矜贵又淡然:“上来。”
她依言照做,耳边响起风声。
“闭眼。”
白剑铮然出鞘,马蹄掠过之处刀刃相接,带出了更多匪人的哀嚎。这一觉醒时,天已大亮。
“青橘一一”程时玥开口,那带着沙哑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许是那个梦太过真实,夜晚挣扎中她踢了被子,着了凉。青橘早便侯在了门外,见她昨日疲累,不愿叫她。但一听见她这声音,便进来道:“小姐,要不要叫大夫瞧瞧?”程时玥摇了摇头,问道:“今早可有人来找我?”“有个叫丁炎的男子,说是跟在您身边赶车的,"青橘道,“奴婢已经叫他在外边院里候着。”
“我去见见。“程时玥以手撑床想要起来,却觉得浑身有些绵软使不上力。果然人忙时憋一口气,只要一全部松下来,就容易得病。青橘助她穿衣梳洗完毕,再将她扶到院中。丁炎一见到她,立刻起身。
程时玥问:“人可醒了?”
“还不曾,“丁炎为难道:“小的昨晚去宫里找殿下,却不想殿下恰好出了宫,小的谨记县君的话,一定要亲自送到殿下手中,结果等了一夜,竞都不见属下回宫。”
程时玥心中一紧:“朝中可有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