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是寒秋。
暮色中的皇宫被霜气笼罩,当值的太监缩着脖子疾走。
秋风萧瑟,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般肃杀的寒意却在坤宁宫外戛然而止。
热雾在宫外弥漫,殿内很暖和,因为有地龙,连窗上的霜花都化成了蜿蜓的水痕。
马皇后今日穿的随意,只用银丝绦松松挽着乌云般的发,不过,气色很好。
八仙桌上瓷碗冒着腾腾热气:金陵盐水鸭斩得齐整,鸭皮凝着晶莹卤冻;一盆蟹粉狮子头沉在清汤里,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最边上小火烧着陶罐,揭开盖便涌出党参乌鸡的醇香。
这些都不是御膳房的手笔,是皇后亲自下厨。
装盘的碗是当年吴王府旧物,炒青菜里混着民间才用的猪油渣,连盛饭的木桶都带着农家灶台特有的烟火气。
“妹子!”朱元璋人未至声先到,“老远就闻见你炝锅的葱花香!”
马皇后正往醋溜白菜上撒蒜末,闻言头也不抬:“陛下倒是狗鼻子。”
嘴上却是带着笑意,转身时发梢扫过朱元璋的脸,带着熟悉的桂花头油味。
那是她三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用当年在郭子兴府上当养女时学的方子自制的。
“咱可算盼到这天了。”朱元璋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他抄起筷子直奔狮子头,咬开的肉丸里滚出金黄油亮的蟹黄,烫得直呵气也不肯吐。
马皇后夺过他的筷子:“饿死鬼投胎么?先暖暖胃。”
她递给朱元璋一碗汤,皇帝捧着碗的手顿了顿。
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品出些别样滋味。
他偷眼去看妻子,白发又多了些,但气色甚好。
“你这病啊,终于是好了。”朱元璋擦了擦嘴角的油。
马皇后抬眼:“那我是该亲自去感谢下救命恩人吧?”
朱元璋边吃边点头:“去呗,老十二也在马天那。”
“这个老十二,是乐不思蜀了吧?去十几天了吧?就没回宫一次。”马皇后哼一声。
朱元璋筷子一顿,大笑道:“前日锦衣卫报,那小子能背《伤寒杂病论》了!不过啊,也闹腾,你猜怎么着?他偷偷把朱英的黄连换成甘草,被马天罚抄药方三百遍。”
马皇后瞪一眼,嘴角却翘起来:“上个月他还把太医院的艾绒塞进老十七靴子里,你不管你这个撒野的儿子,丢给人家马天,不合适吧?”
“合适!”朱元璋摊手,“若马天真是你弟弟,那他是十二舅舅啊,舅舅管外甥,天经地义。”马皇后眼眸垂落:“我可不敢奢望,等岭南的消息吧。”
朱元璋连忙岔开话题:“老十二的皮,都是更老四学的。记得他八岁那年?偷骑徐达的战马,把徐达吓死了。”
“老四现在可是大明塞王。”马皇后一脸骄傲,“所以啊,老十二将来肯定也有大出息。”太监来报,说太子妃求见。
很快,吕氏牵着朱允效的手跨过门槛。
朱允蚊着杏黄圆领袍,发髻用银丝绦束得一丝不苟,像棵挺拔的小松苗。
“孙儿给皇祖父、皇祖母请安。”朱允坟跪下行大礼。
朱元璋搁下筷子,问:“《孟子·离娄》篇“君之视臣如手足’下句为何?”
满殿宫人屏息,皇帝见到孙儿,就考校学问。
“则臣视君如腹心。”朱允炫不假思索,又补充道:“外公说,此句当与《论语·八伧》“君使臣以礼’参看。”
他声音清亮,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取下《贞观政要》随手翻开:“魏征谏太宗「十渐疏’,第三渐是什么?”“第三渐曰“轻用民力’。”朱允坟道,“魏公言“顷年以来,疲于徭役’,正对应《尚书》“民惟邦本’之训。”
朱元璋大笑:“学的不错,比你爹当年答得还利索。”
吕氏刚要谢恩,却听皇帝又问:“若遇灾年,府库空虚,该如何?”
这已是治国之问。朱允坟思考了下答:“一减宗室俸禄,二停不急之役,三……请皇祖父准孙儿每日减膳一餐。”
朱元璋拍案叫好,却见小皇孙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孙儿省下的桂花糕,给皇祖母的,能止咳。”
“好孩子。”马皇后将孙儿搂住,嗅到他衣领间淡淡的药香。
朱元璋摸着胡子对吕氏道:“吕本教得好,明年让他给允通开蒙。”
“遵旨。”吕氏一拜。
朱元璋看着朱允坟,没来由的想起了朱英。
朱允坟恭谨的姿态渐渐与那个蹲在药碾前的少年相比。
允坟像他案头那方紫檀砚,胎体莹润,雕工精美。
方才对答时引经据典的机辩,恰如砚池里总不干涸的墨汁。
可当孩子掏出桂花糕的刹那,朱元璋分明看见吕本教导的影子在那双小手上颤抖。
就像去年冬至,这孩子竟能将《礼记·月令》中祭祀流程倒背如流,却在太庙亲手摆放祭品时,被青铜簋的寒气惊得缩回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