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烛火摇曳。
朱元璋斜倚在罗汉榻上翻着《资治通鉴》,马秀英就着灯影缝补一件褪色的棉布袍子。
窗外夏虫窸窣,朱元璋忽地将书册重重一合:“咱今儿去大本堂瞧了瞧,那李希颜老头当真狠心!老十二手心肿得跟馒头似的,天擦黑才放课。咱当年要饭都没挨过这般打!”
马皇后银针一顿,线尾在袍角打了个旋:“重八,你忘了宋濂先生立的规矩?大本堂的规矩定了后,你和我都不能随意改。李先生连太子的板子都照打,这才是真学问家。老四从前比猴儿还野,如今不也成了边关猛将?”
“理是这么个理。”朱元璋抓起茶盏又放下,“可咱听着那戒尺声,还是心疼儿子啊。”
马皇后将针线箩推得哗啦响:“你当先生们容易?昨日李先生呈的功课我看了,标儿写‘仁政’二字练废三刀宣纸。这江山将来要托付的,可是龙爪不是鸡爪!”
皇帝忽然笑出声:“倒是老十二那混账,今日背《孟子》把‘民为贵’念成‘馍为贵’,活该挨打!”
马皇后却望着烛泪出神:“宋先生之前说,皇子们学的是为君之道,咱们当年吃糠咽菜学的却是活命之道。宋先生还说了,皇子才是王朝真正的龙脉,是一个王朝的重中之重。”
“宋濂啊。”朱元璋眼神幽幽,而后叹息一声,“你说得对。咱种地时哪敢想娃娃们能跟着大儒念书?就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总强过将来被百姓戳脊梁骨。”
马皇后咬断线头,将缝好的袍子叠得方正:“雄英若活着,允炆也有个伴。”
“是啊,东宫也该有个大本堂了。”朱元璋道,“皇孙们一样得好好读书。”
……
夫妻两正聊着,值夜太监郑春进来:“启禀陛下、娘娘,太子妃在殿外求见。”
朱元璋从《资治通鉴》上抬起眼,烛火在他眉弓投下两道深壑:“这么晚了,来做甚?”
马皇后已搁下针线:“定是有要紧事,快传。”
殿门开处,吕氏的身影被宫灯拉得细长。
她穿着素白缎面竖领袄,进殿便行大礼:“儿媳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好孩子快起来。”马皇后向前倾身。
宫女上前忙要搀扶,吕氏却已自己直起腰,双手仍恭谨地交叠在腹前。
朱元璋没有抬头,翻着手中的书:“老十二今日背《孟子》错三处。”
这话像块冷铁砸在地上。
吕氏睫毛颤了颤,袖中手指蜷进掌心。
“吕氏啊。”马皇后温声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太子妃跪下,这次额头抵着青砖久久不起:“家母旧疾复发,儿媳想明日去鸡鸣寺为她祈福。”
马皇后望向窗外。
一钩新月正挂在奉先殿飞檐上,恍如三十年前她跪在破庙里为病重母亲祈祷时的光景。
“真是个孝顺孩子,本宫准了。”她抬手道。
“谢母后。”吕氏再拜。
马皇后轻叹一声:“都是一家人,你进宫后,又不能随意出宫,以后家中有事,及时跟本宫说。”
吕氏面色欣喜,叩首退出,退到殿门外才敢抹去眼角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