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仓日起,石家归本宫卫戍,妄动者,就地正法!”“待灾平返京,本宫自当修书报户刑二部,述石家开仓义举,粮储旧案,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石老夫人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握拳攥着衣摆,骨节咔咔作响。
千万斤粮米在左,泼天富贵在右,那老迈脊梁在艰难抉择中紧绷得微微颤抖。
顾玉初见石老夫人明显神色动摇,当即添柴加薪:“至于余桑专营文书--”他抱臂一挑眉,“孤可亲笔书写为凭,东宫宝印在此,天下皆认作王命!”“恳请二位殿下!“石老夫人几乎有些失态了,躬身时,声音都发紧,“兹事体大,可否容老身与族老相商片刻?”
“哦?“顾玉初眸色骤冷,“听闻老夫人掌家数十载,竟做不得主么?”秋绪见状,在袖子下轻轻牵住他的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转眸对石老夫人说:“老夫人自便,只不过……需要在日头落山前议定,毕竞石家并非本宫唯一选择。”
她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温柔,“如何抉择,全看石老夫人一念之间了。”太子夫妇这一番疾风骤雨的手段,早搅得石老夫人心神纷乱如絮,全无片刻静思余地。
这俩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字字句句环环相逼,更未给她留任何透气的间隙,那所谓“与族老相商"不过托辞,是荣华富贵轰隆隆砸下时,本能地撑起片刻无用的薄盾。
果不其然,秋绪这杯茶尚未喝完,石老夫人已经捧着族印重返书房。她一改先前的精神高度紧张,松懈后眼里的熠熠光辉,真是强行抑制都压不住,连俯身行礼时都浑身盈溢着喜气洋洋:“老身拜谢殿下!石氏阖族,永铭再造洪恩!
秋绪再次抬手托住她的臂弯:“老夫人请起,此事当立契为证,烦请贵府账房与本宫主簿,即刻定下双份契书。”
待一切事毕,石老夫人郑重承诺道:“老身谨遵契书行事,此刻便去开仓点验,首批粟米必定送至殿下指定之处!”太子夫妇辞别时,她领着石家族人,再次行深深拜礼:“谢天恩浩荡!”此趟出行,双方皆得偿所愿,堪称皆大欢喜。秋绪得到救急粮食,石家则将名利双收。
这么多年来,石家纵然在临阳立着旗号,终究不过是偏居一方的姓氏,搁在余桑府地界,只能算得席面末座的陪客,放眼天南地北,更排不上朱门显贵的名号。
虽有子弟读书得了些清名,可到底还是商贾的底子,别人谈及石家,总还是要笑那洗不掉的铜臭味。
谁知太子夫妇此次驾临,落下几句千金之诺,竟要送这商户飞上枝头变凤凰。
石老夫人手中攥着专营诏书,仍是心心潮澎湃,初时她以为贵人要演一出悲叹民苦世艰的戏码,用通篇“黎庶疾苦”仁心济世"的套话压人。一一却没料到,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穷酸书生涕泪陈情的做派。他们从开场便单刀直入。
粮多少,利几何,何时落定,末了才添一句“上报义举”的,轻描淡写,只作锦上添花。
确是如此。
乱世藏粮的豪绅,哪个是真菩萨?
所谓大义,不过名头罢了,里子终究是精打细算的算盘,保住家族才能往上爬。
太子夫妇分明看透这一层,才用那华美虚名镶了个金边,终究抵不上白纸黑字的契约本身。
事成一桩,秋绪喜不自胜。
在回去的路上,她斜倚车窗,看着窗外风景,情不自禁哼着小曲儿。顾玉初正闭目养神,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摇摇荡荡,听着她乱哼一通的调子,终是懒懒地掀起眼帘,屈指掏了掏耳朵:“你可真是好精神,这一路上,嘴巴竟然一直都没歇息过?”秋绪蓦然回首,杏眼都成月牙弯:“不好听吗?这可是专属于你的独家演唱会诶!”
身后是窗外的落日余晖,此刻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他带着倦色的眉眼间。秋绪忽然就不说话了,瞧着顾玉初,他背靠着软枕,眼睫低垂,双臂环抱胸前,燕居服的领口微松,露出一截儿玉雕似的脖颈。说起来,昨夜他俩还在闹矛盾呢。
他气呼呼地拂袖离开,按那记仇的性子来说,肯定没睡好,一大早又费心应付江南粮商,上午见她那会儿还在闹脾气。现在他虽然这副冷淡模样,今日却一直在为她的事务奔忙,估计很累了。这么一想,她将未说出口的俏皮话咽了:“不闹你了。”不过,秋绪回忆今日壮举,很是暗自得意,不仅说服洪院判接受归云观,还顺利谈成石家粮食,用过清神丹的太子妃可真不容小觑一一等等,好像不对。
她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没吃清神丹!但她却在与粮商的交锋前一步未退!秋绪立马对自己进行鼓励教育:“日子也是好起来了,小秋秋你了不得啊,已经从怂蛋抱头升级成为怂胆包天了!”而且,顾玉初也一直在帮她。
他倚着车壁的身影便是无声的定海针,即便深陷绝境,以他那细密且狡黠的心心思,也定能于无路之处辟出一道生门。想到此处,秋绪又偷偷瞥他两眼。
顾玉初嗤笑:“做什么这表情?孤欺负你了?这般小心心翼翼?”“哪有哪有,殿下才没欺负我。”
秋绪粲然一笑,身子已经像猫儿似挨蹭过去,用脸颊贴在他的胳膊上,那把嗓音仿似了蜜糖,绵绵缠在暮色里。
她一贴过来,顾玉初的身形几不可见地僵硬一瞬,环抱胸前的臂弯没动,喉结却悄咪咪地滚了滚。
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不过轻哼一声,并未搭话,亦不看她,可耳垂竞泛起微红,唇角似弯非弯,立马生硬地压下。秋绪向来心口如一,此时真诚道谢:“今日对谈,若无殿下坐镇,我同那粮商说话都犯怵呢,更别说打开石家粮仓大门,多谢殿下呀。”顾玉初眉梢一扬,懒洋洋道:“怎会犯怵?”“你那粮权三分的计策,商粮毁黑市,地头蛇定盘,官粮压后手,三方互为倚仗又彼此掣肘,这神来之笔可够剽悍了。”秋绪闻言小声惊叹,对他眨眨眼,绽放出个纯真无邪的笑容来。顾玉初当即了悟:“又凭本能?”
秋绪挠挠头:“上午那会儿临时冒出来的念头,没想那么多。”一一她总这般,莽莽撞撞在悬崖边游走,却能踏出凌波微步似的奇招,浑然不觉的惊才绝艳才最戳人心扉。
秋绪心尖像被羽毛挠过,泛起细密的雀跃与兴奋。这计谋确是她所出,亦可在脑海中继续往后推演。
但她的弱势在于,未曾有过任何实操经验。而眼前这位十二三岁起,便开始涉足政务,可不得从他那儿打听点经验来?顾玉初不屑藏私,三两句话便将她的千头万绪梳理清楚。“粮源现分三处。”
他从小木盒子里摸出蜜饯,捏着一颗放在秋绪的眼前,“江南粮仓横空出世,毁的是本地黑市的暴利根基。”
第二颗蜜饯。
“石家粮食是压舱石,利锁加身,自会替你压稳粮价,就算江南粮商卖完就走,也有石家补缺保量。”
“你手里握着的,是京中赈粮与罪臣抄没的米粮,作殿后杀招。“顾玉初的唇角勾起冷冷的弧度,将最后一颗蜜饯放在桌面,“若有生变,不必顾及任何,严惩不贷。”
秋绪的思绪如拨云见日,当即抚掌叹道:“江南粮商只图暴利,货尽便散,石家想要借棉布一步登天,粮食只是筹码,他俩完全不同心,我就可以一一“没错,妙处就在这里。”
他又捻了颗蜜饯塞进她嘴里,堵回半截话。甜腻霎时间在她嘴里化开,而他的拇指仍然抵在她的下唇,缓慢地摩挲着,“你只需要让他们跟着你的路子走,若是谁敢结盟抬价…”他话未说尽,却露出个满是杀伐气的笑容。她嚼着甜丝丝的蜜饯,眼眸亮亮,心想真是不得了啊这一招确实很了不起!秋绪不语,一味地自我表扬。
这份愉悦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晚膳时,平日里只会戳着米粒儿皱眉的顾玉初,竞然都破天荒多添了半碗米饭。
“殿下真棒!多吃点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