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二十三章
赵世隆被张三拦下,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公主面前大声喊冤。事情大致和王善说的并无区别,只是这次他跪在赵端面前,希望这位仁名响彻汴京的公主能出手相救。
宗泽没有说话, 他只是垂眸站立在一侧,神色凝重而愁绪。宗颖欲言又止,神色不豫。
“我哥……“年轻的盔甲人紧跟着跪在赵端面前,恭敬垂首,“真是无心的。”宗颖到底还是出声反驳:“公主又不知军营之事。”赵端心里明白自己不能打宗泽的脸,他才是汴京的实际处理人,但她刚才满脑子都是杨进说的话。
“你,为何要弃城而跑?"赵端忍不住开口问道。赵世隆大哭:“金军势如破竹,何人能挡。”“他们来了多少人呢?“赵端又问。
赵世隆顿了顿,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五千人。”赵端迷茫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什么?”“你不是有三万嘛。"她声音近乎低喃,只有边上那一圈面色各异的人才能听到。
“金军打仗靠的根本就不是人数,他们就像潮水,会无数次,不知疲倦地攻打磁州,若是你反抗了,失败后必被屠城。“赵世隆沙哑解释道。赵端抬头去看宗泽。
宗泽笼着手站着,那张年迈的脸上满是沉默,眉宇间是散不去的忧愁,他无言时,好似一座被风吹日晒多年的巨石,庞大却也孤单。他曾经就像神石一样挡在磁州人面前,为整个河北带来无尽的喜悦和雀跃。他没有回答,那双年迈的眼睛在看向赵端露出无法言喻的忧虑。“那,磁州被,被屠城了吗?“赵端心中一慌,看向赵氏兄弟,镇定问道。赵世隆没说话。
赵端像是非要找到一个答案,扭头去看他的弟弟。弟弟还很年轻,被公主怔怔注视着,半响之后那双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答案不言而喻。
院中的气氛蓦地安静下来。
“金军素来小心眼,之前吃过这么大的瘪,此番拿下磁州,屠城也是理所应当。"王大郎小声嘟囔着。
“不战而逃,也太过无能。“杨进冷笑一声。“别看金军只有五千,我们这边至少也该有五万才……”王再兴大声嚷嚷着,只是还未说完,就被李贵踩了一脚,只能忍痛闭上嘴。宗颖愤怒,强忍着哽咽:“据城而守,但凡有几分勇气,何置满城百姓不顾,城内,城内十万百姓啊。”
“当年李侃两千精锐和金军十七骑对战,却死伤过半,金军之强悍,谁敢正面对决。“赵世隆咬牙说道。
赵端听笑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两千人和十七人对打还输了,你们怪的是金军强横,难道不该是宋军太过无能了吗?“赵端神色古怪,“我听闻汉军曾一汉顶五胡,唐军一千骑兵破胡虏数万,如今这个笑话要轮到我们头上了吗?”“金军战术强悍,军士悍不畏死,马上功夫谁能比得过他们。“赵世隆大声反驳道。
赵端没说话,神色逐渐冰冷,看着面前这位统帅三万兵马,理应照拂一城百姓的统制,到最后无奈摇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便是给你一百万兵马,你也打不过当年的十七骑。”
宗泽抬眸看了过来。
年轻的公主满脸鄙夷,大声反驳道:“如今金军入关大宋就好像是疯牛冲进家中,你既然正面无法和他直接对抗,你可以关门,可以埋伏在边上,你要靠的是勇气,是耐力,是守护家园的决心,而不是打开门欢迎这头牛杀了你的亲人,抢劫你家中,可耻可悲,不要脸!”
人群哗然,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都没读过几本书,但自诩身份,说话也学着读书人文绉绉的强调,还是在衙门里第一次听到如此浅白粗俗的言语,还是从一位公主嘴里说出来。
“对,太不要脸!"王大郎也跟着大喝一声,“你用磁州百姓来壮大你的声势,说到底就是不要脸。”
赵世隆脸上难看,挣扎许久后,最后只剩下颓然,喃喃说道:“我,我也不想的。”
赵端没有说话,平静去看宗泽:“此事既关乎磁州,也关乎开封,理应由宗知府处理。”
“公主。”
赵世隆还未说话,他的弟弟就忍不住出声。“慕容尚宫教过我′越规者,规必惩之;逾矩者,矩必匡之',望你也能明白。“赵端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小将军,柔声劝慰道,说完便转身离开。原本还站满人,密密麻麻的角落随着公主的离开也很快请出一块空地来。“我还以为公主会饶了他呢,对面的可是五千金军呢。"出了衙门,周岚忍不住说道,“金军真的很凶悍。”
赵端猛地停了下来。
背后一堆人也紧跟着停下脚步。
“你是这么认为的?“赵端扭头去看周岚,认真问道。周岚下意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谨慎说道:“奴婢也不懂这些,也都是听人说的。”
赵端并不说话,她站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明日就是众人期盼的乞巧节,也是汴京恢复至今,第一个大办的节日,所有人都希望这个盛大的节日能为他们带来往后余生的平安快乐。汴京,真热闹啊。
她扭头去看那十个男模,紧接着问道;“你们也这么认为?”那十个男模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那个小队长硬着头皮上前:“金军自幼习骑射,军队中的编制严格,都是猛安和谋克带头冲锋,若是谋克战死,其麾下的百人队剩余活下的人就会被斩首,所以一旦他们精锐冲锋,所有金军都会但求死在一起,故而攻势凶猛。”那人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也紧跟着顺溜起来。“还有他们非常擅长进攻,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断发起进攻,他们会避开正面冲突,攻击敌方薄弱处,一个士兵配备三到四匹好马,轮换骑乘,可以一日行军八十里。”
“他们有一个很奇怪的制度,叫做都勃极烈,主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并不会被,其他上位者影响。”
赵端仔细听着,最后看向这人,平静说道:“那你也认为赵世隆不战而逃是正确的,因为金军不可战胜?”
小队长一怔,随后缓缓摇头:“首身离兮心不惩。”赵端看着他紧咬的牙关,脸上随后露出笑来:“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一怔,不安说道:“属下姓杨名文。”“杨文,人人都说禁军无用,闻金而丧胆,你却对金军颇为了解,可见你并非如此碌碌无为之辈,想来慕容女官也是看中你这点。“赵端束手,笑问道,“只是你对金军这么了解,为何不敢上阵杀敌。”杨文似有千言万语,但到最后也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我觉得不怪你。"谁知赵端如此说道,“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怪不得你,今后若是你丢下我跑了,我不会怪你,因为之后自有军法来处置,可赵世隆是统制,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不仅害的原本是士兵的人成了盗匪,甚至还害的磁州,十万百姓不得善终,所以,该死。”杨文一惊,立刻下跪表忠心。
赵端却避开他的动作:“说再多不如只做一事。”杨文不解,心中惴惴不安。
张三心有所感,不由侧首去看赵端。
赵端揣着手,温柔说道:“张三曾救我于万人金军之中,人品功夫我都给格外信任,今后起,你们就归他了,希望你,还有你们都要记住今日的事情,我能原谅你们之前的不敢反抗强权,但今后我不会原谅你们的不战而逃,我也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年轻的公主神色是如此平静,口气又是如此笃定,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好似壁画上注视着人间疾苦的神女。她不懂庞大的军事,不懂深邃的政治,她甚至不懂今日这场风波下的弯弯绕绕,但她知道将军若是畏战就是该死。
“属下,定不辜负公主期望。“杨业还是朝着赵端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宗知府把赵世隆杀了,难道不怕那三万士兵反叛吗?万一杀进来这么办?又万一跑去金军那边怎么办?”
深夜,赵端换了衣服,散了头发,坐在梳妆镜前,忍了一天的问题倾涌而出。
慕容女官拿着梳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闻言笑了笑:“公主认为宗知府为人如何?”
赵端想也不想就点头说道:“很好。”
宗泽毫无疑问是极好的官员,对君孤忠耿耿,精贯三光,对百姓力撑危局,横流砥柱,称得上是缴然可与日月争光者。“那公主认为宗知府为何非要杀赵世隆,是为了磁州之事,还是因为杀鸡儆猴?"慕容尚宫又问。
赵端捧着发簪,皱眉苦思,最后犹豫说道:“都有?”“都没有。"慕容尚宫温柔地揉开赵端紧皱的眉头,“为将者,经文纬武,谋勇双全为上;能得人,能知人,能爱人,能制人为要;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详安危之势为重,宗知府三者皆有。”赵端迷茫的看着她。
跳动的烛火下,慕容尚宫脸上的肃穆被蒙上昏黄的光晕,让这位性格沉静的尚宫也有了片刻神性。
“宗知府的坦坦荡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慕容尚宫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军队哗变,以下犯上,是太.祖定下来的死罪。”赵端犹豫:“可如今时事动荡……
整个世道都乱成这样,不战而逃的将军数不胜数,听闻官家身边就有一个长腿将军呢,如今也是深受重用。
“越是动荡,越要安稳。“慕容尚宫柔声说道,“公主今日和那些人说的话,我已经知晓,公主也知人心不可测,愿意宽容这么多人,可一个人是可以饶恕的,那一群人是需要纪律的,这就是军纪。”赵端没想到今日和杨文说的那些话被慕容尚宫知道了,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捏着簪子:“只是今日听了这些事情很是触动,不敢相信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城就,就都死光了,一想到着若是发生汴京,我就……就很难受。”慕容尚宫看着小公主柔弱悲悯的神色,眼睛都柔和下来,心中愁绪万千,可到头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宗知府就是在竭力避免这些事情,但世事无常,公主也该尽快南下,南面也是数不清的繁华。”赵端抿唇,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不南下可以吗?”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慕容尚宫,第一次大胆说起自己心中的想法。“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但是前几日宗知府跟我说,现在汴京都是因为我在这里,才能越来越好的,我就很开心,尚宫,你知道百姓见了我都很开心吗,她们说我是公主,白日里他们还给我一个蒸饼吃,因为是庇护他们的人……其实我也没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
她顿了顿,想了半天似乎理不清自己想说的话,到最后只能羞涩地抿唇笑了笑:“就是很开心的,他们很需要我,我也很开心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尚宫看到了吗?汴京越来越好了,明日就是乞巧节了。”慕容尚宫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语序混乱,颠三倒四地说着,明亮清澈的眼睛被烛火倒映着,好似在发光一般,那颗坚硬无情的心便也跟着在烛火中被来来回回拉扯着。
年轻善良的小公主,她生来被人厌恶,丢在角落里无人爱护,可她又好似当真是仙童转世一般,自小就格外温柔慈悲,尽力保护身边的人,虽然她看不清汴京城之外的局面,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多言。宗泽不敢让她看,生怕坏了自己的计划,她则是不忍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去看这个注定战火纷飞的世界。
当年,她努力张开臂翼保护张三兄弟,如今,她用更努力的姿态,来保护汴京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