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抱刀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小花。汴京夏天很炎热,但万物又开始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两个小孩开心得蹲在路两边玩斗草,两边还有起哄的同伴,小脑袋们挤在一起,时不时发出欢呼。老人们坐在边上用长长的竹条编织着大大小小的器具,嘴里说着话,眼睛看着那群小孩,手上动作却不停。
赵端出了大相国寺,沿着附近的田埂好奇地看着这个新生的城池,无论是谁都想不到这个城池在此之前经历过如此沉重的磨难,几乎覆死。不过两个月,这些百姓就像挣扎生长的小草再一次冒出生机的芽来。热烈的日光晒的人脸颊发烫,可赵端却莫名很是高兴,甚至还沿途也摘了不少花花草草,小小团成一簇捏在手里,高高举起,开心炫耀道:“好看嘛。张三嗯了一声。
赵端一脸严肃:“敷衍我!”
张三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清清了嗓门,认真说道:“好看的。”赵端又笑了起来,拎着裙摆走在狭长曲折的田埂上,手里紧紧握着那簇灿烂鲜艳的小花小草,她甚至把一直误入花朵的小蚂蚁都小心放回田埂中,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哎,你都不想问我什么吗?"眼看就要回到衙门,憋了一肚子话的赵端忍不住问道。
张三一愣,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赵端非常失望,忍不住抱臂,语重心长发出感想:“哎,张三你可真没意思啊。”
张三冷不丁说道:“我打得过那屋子里的人。”赵端眼睛微微睁大,不解地哎了一声。
张三认真说道:“出事了,我替公主把他们都杀了,保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赵端回过神来,突然背着手跳到他面前,笑得格外灿烂:“不会出事。”她把手中的花花草草递到他手中:“给我拿着,晚上回家插起来,走,开第二场戏去。”
张三手指僵硬,小心翼翼捏着那捆还带着温度的花束,犹豫片刻最后小心翼翼和刀鞘绑在一起,这才跟着赵端进了衙门。这几日衙门的算盘声络绎不绝,错落有致,在炎炎夏日的日光下听的人心神一震又一震的。
整理土地的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公主的名义被高高悬挂,宗泽索性把全汴京的土地都清理了一遍,整理出大宋至今都没出现过的完整的土地册子。官吏们根本不敢偷懒,一个个都格外热爱工作,废寝忘食,黑眼圈都要挂到嘴角了,见了公主明明跟幽魂一样,但还是非常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这才面无表情飘走,场面非常惊悚。
赵端一路上遇到不少这样的书令,咋舌:“宗知府就是比宗郎中能震得住人啊。”
一一这一个个被调成什么三好官吏,十佳老头了!两人还未靠近正堂,就看到院中有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嘴里各自不逞多让得嚷嚷着。
赵端仔细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他们是在争一块土地。男的说土地是他家的,当年聘她的时候给的,结果女人克夫,土地自然要收回来。
女的说是男的自己不争气,自己还有小孩要养,也是你家的人,凭什么拿回去。
一侧的衙役眼皮子都不抬,自然也不会劝架,只是眼看他们在衙门就要撕扯时,这才大声呵斥。
没多久,正堂里又呼啦啦出来散出一大家子人,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人兴高采烈,也有人面容淡淡,一行人就这么吵吵闹闹离开。门口的书令接过他们手里的条子看了一眼,随后在册上奋笔疾书把内容记录在案,随口叮嘱着:“记得去前堂登记啊,这几日是不要钱的,过几日可不好说了。”
那几人呐呐称是。
“都是公主的恩德,你们可要牢记在心。"最后签字画押的时候,书令突然说道。
赵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其实知道宗泽这几日整理土地就是整天打着她的名义,汴京原本遍地紫衣,势力盘根错节,公主'的旗号可太不够看,但靖康之后,这些盘踞在汴京的大树被悉数挪窝去北面生根发芽,剩下的那些人大都是说不上话的小官,又或者只是富户,这些人只听说′公主′的名义就少有抵抗的,少有不悦的人家,几番口舌下来,也都屈服了。几个百姓听闻更是又惊又怕,只能胡乱拍公主马屁。“会不会过于……“张三拧眉。
赵端收回视线,笑了笑:“可我的作用不就只剩下这个称号了嘛。”张三一本正经反驳着:“公主不做公主,也是极好的人。”赵端露齿一笑:“走,撑我的公主场子去。”堂内,做了多年知县宗泽对于这些事情熟门熟路,按照律法,人情世故等等飞快分配好这块士地的归宿。
“我不服,我要找公主!!这分明是我家的土地!那个孩子也不是我家的孩子,这个女人克夫,成婚一年就克死我弟弟了。“那男子气得脸都红了。宗泽不为所动,继续一板一眼解释道:“第一,按照《宋刑统》'诸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你家一共两兄一妹,父母去世时,妹妹还未出嫁,故财产分为两分半,兄弟取一,妹妹为半,今日所判这些地就是你弟弟的;第二,妻承夫分,你弟弟既然去世,膝下又没有男丁,再者他的夫人又没有改嫁,自象可以继承那些田产财务;第三,你弟弟体弱,不是别人克死的,那孩子既然跟了你家的姓,就是你家的孩子,你应该一视同仁才是。”“不是的,她就是一个外人,故意克死我弟弟的,就是为了我弟弟的钱。男子还不服气,气得直跳脚,“我要去找公主,我要去找公主主持公道。”“宗知府判例合情合理。”门口传来含笑盈盈的声音。这几日衙门热闹得和集市无甚区别,宗泽连着五日处理百姓争端,颇为憔悴,头也不抬写下最后决定,闻言猛地抬头,随后匆匆下来,行礼请安:“公主怎么来了。”
“衙门如此忙碌,我也过意不去,想着若是能帮一帮宗知府就好了。“赵端抿唇笑了笑,露出一丝少年腼腆来。
宗泽连道不敢。
“我朝仁宗帝体恤女子不易,特下恤寡令,规定每月向寡妇提供一定的补助,只要她们履行“奉姑教子"的责任,好好养育后代,为国家培育人才。“赵端和气看向气得脸色通红的男子,和气说道,“国家正值危难,为国家抚养后代是你我之责,小郎君正值壮年,未来无限可能,何必和寡妇幼女过不去呢。”男子一肚子火气,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和气注视着,诚惶诚恐消了火,呐呐说道:“我,我家里也有很多小孩养的,屋里头的病了很久了。”赵端神色越发温柔:“是我没有体恤你的难处,这里是一百文钱,你带你夫人去看病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男人看着被递过来的精致荷包,眼睛都瞪大了。宗泽连忙说道:“如何能让公主出钱,若是他需要帮忙,衙门自然会出面。”
赵端直接把荷包塞到男人手中,眉心微微蹙起,形容忧郁:“衙门自有衙门的规矩,田地的规矩就按照律法来,这是我单独给这位小郎君的,百姓受苦,我于心不忍。”
多温柔,多善解人意的公主啊。
所有人看着她得体的举止,心里都不由自主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就连因为她被打了三十大板的宗颖也瞬间觉得当日肯定是王参军太过分了!宗泽面容也都柔和下来,轻柔说道:“公主心善,可单人救济能救到何时,只有能让他们开始好好种地,明年收获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赵端露出笑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随后,她语气微微高昂起来,带着一丝小女孩的兴奋:“所以我去找王善了。”
宗泽一惊:“找他做什么?”
王善是个心野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如今他至今没有被重用,就是宗泽想着再看看。
赵端笑眯了眼:“我跟他说相国寺的土地都是肥田,若是给百姓,明年出息多了,我们的粮食就多了,汴京的粮价就下来了,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他们身后的那些兄弟们都是拖家带口过来的,如此也可以安定下来了。”宗泽叹气:“都是微臣无能,让公主为这些俗事操心。”“怎么会呢。"年轻的公主眉宇间满是天真,笑脸盈盈说道,“能为百姓做些事情,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王统制同意了?"宗颖忍不住问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就连宗泽也悄悄抬眸看了过来。赵端好似全然没有发现他们的目光,露出几分尚带稚气的笑容:“王统制可真是好人啊。”
她笃定说道。
众人脸色瞬间诡异起来。
一一真是闻所未闻的说法。
“他同意了,还说民生多艰,理应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如此百姓能亲睦,汴京能稳定。“赵端颇为不好意思,“我之前还对他有些误会,现在想来真是羞愧,以貌取人,我也太不应该了。”宗泽吃惊,犹豫问道:“是王统制亲自说的?”“当然。“赵端笃定,甚至又下了一个惊悚的结论,“王统制看似粗鲁没想到有如此胸怀,当真是受益惟谦,有容乃大。”原本棘手的大相国的事情,突然有了一个好离谱的走向。宗颖惊呆了,犹豫看向他爹。
宗泽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坚信是小公主被人骗了。王善一个老奸巨猾的狐狸眼珠子一转就不是个好东西,肯定是花言巧语把公主骗了,说不定还哄得公主答应下什么不法条件了。一一十分像王善会做的事情!
“王统制自然有本事,不知除了这些,可有说其他的?“宗泽笑说着。赵端立马摇头,随后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但没开口。宗泽顿觉不妙,立马咳嗽一声,对宗颖吩咐道:“也要正午了,你去准备饭菜来,公主那份更要仔细一些,今日案子就先到这里,剩下的让他们下午来吧。”
宗颖带人走后,大堂上的宗泽这才重新看向公主,声音越发轻柔,低声问道:“王统制可是要公主做什么事情?”
“那倒是没有的。“赵端孩子气地连连摆手,“只是突然说起我九哥,感慨自己的兄弟不容易,马上就要上阵杀敌,却不知能不能给兄弟们争下荣耀,说的我也很难过,我就想着我本来就要写信给九哥,不若也提提这事,后来又想着,宗知府既然招揽了这么多人,也该让朝廷知道,好好安置,我想着都写一下。”宗泽一怔,到没有说起其他,反而问道:“公主要给官家写信了。”“九哥马上就要去往东南了,说是去扬州,催我一同前去。”宗泽嘴角微微抿起。
“其实现在也不急于一时,宗知府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汴京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能帮一点是一点。“小公主笑容灿烂,神色天真,语气轻盈快乐,“反正现在金军也不会打过来,等我选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再南下也是极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宗泽万万没想到公主竞然愿意留下来,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但我也不能辜负九哥,所以想着写份信回去,诸位都是为国之人,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的。“赵端板着小脸,一本正经说道。宗泽嘴角微动,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有一瞬间犹豫。慕容尚宫说公主至善,还当真是菩萨心肠。他开始后悔是不是太过利用公主。
“就是想着大相国的土地可以都给百姓吗?“赵端小心翼翼问道,“这样我就可以说汴京人人安居乐业了,九哥听了一定很开心。”宗泽那有什么不同意的,连连保证道:“本就打算分给百姓的。”赵端这才露出浅浅的笑来,软软说道:“宗知府真是心善,这样百姓就都能吃上饭了,只是若是今后有人要来夺这些土地,还请宗知府为百姓多多担待。宗泽一顿,随后说道:“微臣也有这样的顾虑,不如把这些土地都挂在公主府的名下,也免得有人惦记。”
赵端犹豫:“这不好吧。”
“公主心善,这是最好不过的。“宗泽反过来大力劝道,“满汴京谁不知道公主心善,做了公主府的佃户,不仅能存下钱,吃上饭,还不用担心遇到其他强豪,百姓们肯定很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