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湄垂眸忖度一瞬,敛整神情,被火气灼哑的嗓音着意沁润了一丝茫然,凭空增了几分懵懂之意。
“是我。”沈之湄不慌不忙地抬步转出内室,口中歉然请罪,“方才口渴醒来,本想倒杯清茶吃,岂料起得急了,头晕眼晃的,顺手扶高几撑一下,倒错把高几上的花盆推落地了。”
“湄儿冒失莽撞,惊扰两位长辈,万恳莫怪。”
沈之湄深深地蹲身一礼,颔首之际,眼尾余光将赵氏一刹那的瞳仁震颤纳入眼帘。
唇角微不可察往上牵了牵。
沈之湄身着月牙色竖领对襟衫,发髻拆散,如瀑如墨的发丝散垂于肩背,耳畔几缕细丝因侧卧的缘故挣脱发鬓,耀武扬威似的迎风飘漾。
净白的侧颊残存浅印,双眸水雾弥漫。
全一副将将醒顿的模样。
赵氏目光寸寸巡视,沈之湄恍若未觉,应陈老夫人招呼偎着她坐下。
赵氏早已萌生去意,藉此告别,兴许想遮掩心里的虚,她扯唇作态,不甚恰当顽笑道:“我嘴上拙笨,终日且被桩桩件件琐事追着,说话忒个没趣,不比湄丫头伶俐,读的书又多,装了一肚子学问故事,最懂怎地哄人,儿媳这便腾了地方,好叫湄丫头好生陪陪您。”
字里行间好似透着一股不着四六的拈酸。
像在排揎沈之湄机心霸宠。
陈老夫人温慈的笑容缓凝,沈之湄安抚般拍了拍她老人家干凉的手,恭敬起身相送。
“舅母净拿甥女取笑,”沈之湄低眉,语调柔软,“府里府外,人情行走,舅母事事操心。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舅母老练世故人情,方是具备大智慧之人,甥女尚不及您皮毛。”
论皮厚心黑,沈之湄自忖万万不及。
赵氏侧目细端详,只见沈之湄眉目宛然,一派言笑晏晏的皎皎风姿,心下不由地一顿。
她先时为沈之湄另择的夫婿系官宦名门之后,乃家中嫡幼子,其父三品提刑按察使,其兄虽不若他咸儿,但亦科举有望,只除儿郎自身贪花闲散了些,其余样样皆可称道。
她虽不愿沈之湄跟咸儿成就姻缘,可沈之湄好歹在她眼跟子前长大,哪能没情分。她确实费了心一番心思才替沈之湄挑了这门实在好亲,儿郎就算置外室,逛花楼,捧戏子,也称不上太出格,纨绔些罢了,然父兄得力,只消不走大折子,自可安享一世富贵。
但……此时这个“好”字,她却再难理直气壮地脱口道出。
之前,她觉得男子贪恋女色最寻常不过,世上又有几个男子不贪嘴偷腥,只须家世好,家底厚,家族兴旺,哪怕本人略有不足,也是做亲上选。
按说与赵氏之前给沈之湄安排的儿郎相较,她女婿既不沉溺花楼,亦不哄捧戏子,只养了个外室罢了,实属小巫见大巫,可赵氏却不由自主气恨得牙痒。
每每想起女婿外室那张娇嫩面皮,和她口里尚在襁褓的婴孩,赵氏这心就跟被弯刀剜透了一样。
刀落在自己或自己人身上,才知晓会疼会流血。
赵氏便是如此。
轮到自己女婿贪花风流,赵氏才算醒悟,她先前想法有多么想当然,只女儿今儿掉的泪就把她泡酸浸苦,在赵府门前剧燃的那一团火气,此刻还在胸口勃勃闷烧着。
可——
她目下心里承认那儿郎非良人,倒也激起她对沈之湄的一二分愧疚之心,但咸儿科举及第青云直上乃她平生宿愿,岂能因绊脚石可悯而心软?
她还预备尽快腾出手再谋退亲一事呢。
大嫂的心思她倒能体悟七八……
一线暗芒飞掠赵氏眼尾,旋即,她浮起满脸笑,亲昵叱道:“好甜的嘴,倒先来迷惑我,莫不是要朝我讨赏?”
沈之湄面上浮起赧笑,道:“倒是有一桩事想跟舅母打听……”
见赵氏挑眉询问,沈之湄遂直言道:“听说出云大师游历归来,将于下月末开坛讲经,西山寺近几日陆续向诸府呈送名帖,奉预信众?”
赵氏随口应:“确有这事。”
沈之湄似是不自禁握上赵氏腕臂,语漫忻悦地道:“据传出云大师佛法高深,智慧如海,常以深入浅出之言叫人醍醐灌顶,迷途知返,得无量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