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枝冷声讥诮:“可不是,巴巴地把最后一盏燕窝给珠表姑娘送去请功呢。”
云柳不自觉攒起眉。
碧枝甩了个白眼,低声冷笑道:“珠表姑娘惯爱与咱们姑娘掐尖,这回只因老夫人给了咱们姑娘一副红宝耳坠,珠表姑娘便又撂起脸子,全不看她也得了一副品相极佳的南珠耳坠,更别提事后夫人单给她一整套红宝头面。咱们姑娘性好,不与她不计较,却纵得她越发狭隘小气,从相貌宠爱,到衣衫首饰,甚至连一茶一饮都要比量比量。”
云柳回神,狠狠瞪一眼碧枝,凑她耳边,肃声斥责她的口无遮拦:“调嘴弄舌,非议主家,你自己不惜命,可当心给姑娘招来是非!”
“我只是替姑娘委屈。”碧枝自知理亏,却犹自忿忿。
“姑娘自有章程,你且好好办差就是。”云柳又放缓口气,“快去给姑娘温一盏蜜水。”
碧枝面上讪讪,正要转身,忽听沈之湄道:“不必,倒一盏酽茶便可。”
沈之湄已然下榻坐到妆奁前,隐隐绰绰间把两个丫鬟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碧枝、云柳齐齐一僵,面面相觑片刻,急急走向沈之湄。
碧枝暗自懊悔缩不回嘴,心下惴惴,暗暗觑一眼沈之湄,看她神色如常,斗胆喊了声:“姑娘……”
“嗯。”沈之湄削葱似的瓷白指尖点了下台面,徐徐道,“时辰不早了,咱们紧着些。”
说罢,沈之湄缓缓抬起眼,目光在碧枝的眼尾略略驻留,又不着痕迹瞟开,慨然笑道:“这几日府里事忙,你们免不了得更上心,等事情忙完,咱们院每人赏两月月钱,再给你俩一人一支珠钗。”
云柳碧枝两人见姑娘自眼底沁出细碎的柔光,具暗舒口气,碧枝当即双眸一亮,喜上眉梢,云柳也露出笑影,道:“谢姑娘赏。”
碧枝接口凑趣:“世上再没人比咱们姑娘更体恤,大方的了。”
云柳抬手拧了碧枝鼻子一把,含笑插科:“姑娘手松,三不五时放赏,我还道为什么,原是你这小蹄子偷偷在嘴上抹了蜜进谗言。”
“姑娘偏着我,姐姐只管吃味去罢。”
碧枝得意横她一眼,灵巧躲到沈之湄身后,捧起她一缕黑发,用一柄缠枝雕花象牙梳轻轻梳理起来。
沈之湄含笑敛下眼帘,念及碧枝方才所言,心头徐徐浮上一缕疑云,不及她深思,就被云柳打散了。
“这酽茶姑娘呷两口便罢,免得又头晕。”云柳将一只甜白瓷茶盏奉给沈之湄,殷殷叮嘱。
沈之湄依言浅啜两口深色茶水,笑着搁下茶盏。
身后碧枝俨然静了心,将手中鸦羽般的漆黑长发绾成个温婉的弯月髻,用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喜鹊登梅簪定住,抬眼望向铜镜,却被镜中之人敛眉浅笑的风姿摄走了魂,不由喃喃脱口:“姑娘,真、真美……”
梨花木的雕纹中嵌着一面打磨得格外明净的菱花铜镜,恰好照出沈之湄的面容,真如珠玉生晕,三月桃花。
闻言,云柳转眸端详。
眉眼口鼻仿似仙人细琢,无一不秀丽精致,柳叶黛眉掩映熠熠星眸,鼻似玉石精雕,挺直纤巧,樱唇不点而朱,轻抿带笑,盈盈一眼望来,直叫人屏息失魂。
云柳再逡一遍沈之湄宛如凝脂般的肌肤,放下牙雕粉盒,只在两颊薄薄点了一蔟胭脂:“再好的粉都及不上姑娘面皮细腻,稍匀一点胭脂,提提气色便足够了。”
笑意酿出眼角,沈之湄调侃道:“这儿又来了一个嘴上抹蜜的。”
“姑娘还不兴人说实话了。”云柳假意嗔怪,捧出一只黑漆木螺钿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副华光灿灿的红宝耳坠,凝视几息,见沈之湄沉静依旧,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给她戴上。
沈之湄眼睑下垂,笑容抿在唇畔,语音像是一股孱弱的风:“外祖母一片拳拳之心,不可辜负。”
这幅耳坠曾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外祖母六十大寿前夕给了她,必是盼望她拜寿时佩戴着,聊聊慰藉她老人家的思女之心。
至于陈玉珠的红眼,她从不放心上。
“姑娘您说什么?”云柳柔声询问。
沈之湄微微侧首,耳坠摇曳,凌空划了一道血红的光,她落下眼睫,满意一笑:“走,去给外祖母请安。”
粼粼如水的天幕上,一线金红光芒正撕开密密匝匝的云团流泻而下,和院里的煌煌灯火和连延红绸相接,映红整片天幕。
沈之湄纵比以往更早出门,一踏进寿喜堂,却有隐隐绰绰的清脆笑声涌入耳。
靠近些,居然从中辨听出表妹陈玉珠的声音。
陈玉珠一贯自诩贵重,素来待其他姐妹问安后才姗姗来迟,平日这会儿兴许才起。今儿竟真早早起了,事出反常必作妖……
沈之湄嘴角了悟一弯。
正堂门口垂手静立了个着淡青素面杭绸比甲的小丫鬟,见到沈之湄朝里通报了一声后,忙不迭掀开门帘,小声透了消息:“大姑娘来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沈之湄颔首致谢,侧身进门时不忘打量。
红灯彩绸早已把府里上上下下装扮一新,寿喜堂门口挂了一对洒金红联,地上铺了崭新的“吉祥福禄”纹样的猩红毡毯,紫檀多宝阁上琳琅摆设的古董瓷器各个精美华贵。
屋里一角立着一个鎏金八宝莲花座熏炉,炉内袅袅吐着云雾,烟气氤氲,勾出一帘斑驳的纱幕,或浓或淡,将旁边的乌木高几围拢,置于其上的一株金带围端雅大方更染几许缥缈仙气。
厅堂正面的紫檀罗汉床下首,置了两列铺着大红锦缎坐垫的太师椅,两大一小三个姑娘正按次序坐着笑谈。
沈之湄敛神正要上前,已有人迫不及待:“今儿表姐可是迟了。”
女声冷凌凌的,渗出丝丝缕缕讥嘲和叵测的意味。
其余两人站起本想问候,冷不防听见这话,笑容遽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