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添新岁,恐蹉跎
海洲本就不大,做生意的人又难免应酬。阮春桂在酒局上时常被人隐晦问到婚事,她就搪塞:“1月20号不是好日子,找大师重新算了个良辰吉日。”“新娘啊…到时你们就知道了,保密。"她说着就举起酒杯,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阮春桂这人多少有些记仇,下了酒桌又继续给林在堂张罗一个合适的对象。她想好了,她不执着门当户对了,最差就是办个婚礼,婚礼过后寻个由头一拍两散。
这个主意打定了,事情就好办了。这事儿她得跟那个老不死的商量下。阮春桂去了一趟海洲医院。她跟林在堂一样,十分厌恶去医院。里面的药水味让她头晕心慌,再见着几个重症的,她能一下跌过去。进门前找出口罩,在上面酒点香水,迅速带上,也能应付一阵。老不死的已经醒了,只是需要进流食。这会儿正靠在床头发脾气,小护士也不理他,只当他是个疯子。见到阮春桂,林褚蓄哼一声:“你还知道来?”“我不得来给你收尸?"阮春桂不情不愿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在堂的婚事的确不能儿戏,但这口气也不能就这么咽了。我准备给他找个“临时工".…”
“你这样就不儿戏了?“林褚蓄哼一声:“妇人之见!”“我好好跟你说,你就给我好好听着!"阮春桂打断林褚蓄:“你懂什么?眼下林家多被动,海洲的商人多精明,这下你让人拿捏住了,往后还做生意吗?你就得摆出个什么都不怕的架势来…那孟家现在兴风作浪仗着什么?不就仗着掌握咱们的几个大客户关系,以为咱们不敢撕破脸么…阮春桂这人没什么人情,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就连林显祖都曾说:要是阮春桂是亲女儿,那星光灯饰交给她是顺理成章的事。只可惜她是儿媳,在别人眼里终究是外人。她要这么说,自然也有道理。在海洲的生意场:人捧人高、人踩人低。这把失势了,那自然要被踩几年。
“那你说怎么办?"林褚蓄问。
“我说…"阮春桂还想说什么,扭头瞥见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姑娘穿着寒酸的长棉服,胳膊上戴着袖套,手背上红红的。她双手各拎一个袋子,里头装着餐盒,到了林褚蓄床前把餐盒一放,就说:“你的素面。”“我不吃。“林褚蓄撇过脸去:“我不爱吃这破东西。”“不吃你就饿着吧。"吴裳说。
阮春桂看她侧脸觉得好生熟悉,就问:“这位小姐是?”“陪护。"吴裳说。她对阮春桂笑笑,一下就猜到了她是谁。吴裳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倘若说是林在堂的朋友,那自然要被盘问一番。那年林在堂曾说:哪怕一只母蚊子从我面前飞过,我妈都会逮住看看姿色、问问家事,今天吸血吸饱了么。
“哪人啊?"阮春桂又问。
“海洲人。"吴裳惦记着阮香玉的饭,就紧着向外走:“我还要送饭去,先走一步啦!”
她走了,阮春桂也抬腿跟上去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这姑娘那张脸倒像在哪里见过。
吴裳进了病房,对阮香玉说:“姆妈,你的素面和清蒸黄鱼。"医生叮嘱阮香玉多吃些蛋白质,但医院里头订餐太贵,也不算好吃,吴裳就跑回老街面馆开了火给她做,顺带着给林褚蓄做一碗素面。“我都说了吃个鸡蛋就行…现在想去厕所。"阮香玉翻个身想自己坐起来,但腰部实在是疼,吴裳忙上前帮她。她双臂抱着阮香玉,用尽力气将她提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找相对舒服的坐姿,再去为她找鞋。每一步都疼,阮香玉疼出一身汗,吴裳很心疼,红着眼说:“明天就能好些,医生说一天比一天好。”
母女两个狼狈至极,这时听到有人喊:“阮香玉??”阮香玉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阮春桂。她愣住了。海洲有一个偏僻的渔村,叫“远村”。之所以叫远村,是因为它距离城市太远了,人迹罕至的远。远村里的人家都姓“阮”,世世代代都是捕鱼人。阮香玉在年幼时被送回远村去,一直到十几岁才出来。两个来自于远村的阮姓女子在这里相遇了,一个是锦衣玉食、光鲜夺目的贵妇人,一个是生活拮据、刚做完手术狼狈不堪的可怜人。阮春桂将阮香玉彻底打量,嘴一撇,切一声:“我以为你早当上凤凰了呢!”
阮香玉没讲话,她知道阮春桂的性格:她从小就刻薄、要强。“你这是怎么了?"阮春桂又问。
“做手术了。”
“你认识她吗?“吴裳问阮香玉,她察觉到了阮春桂来势汹汹。也对此很意外,因为阮香玉温和善良,从未树敌过。
“是老相识,很多年没见了。“阮香玉说着走进了卫生间,示意吴裳关上门。阮春桂就在门外喊:“你不要以为关上门就是送客,我不走,我还要跟你叙旧呢!“她抱着肩膀靠在那,声音很大,过往的人忍不住看,她满不在乎:“看什么看?故人相见,别见过啊?”
林在堂很意外竞然在这里看到自己的母亲阮春桂,他上前问:“你怎么在这?″
阮春桂指着关着的卫生间门问林在堂:“那对母女,你认识?”“哪对?"林在堂问。
“小的给你爸送饭,老的做手术。”
“认识。怎么了?”
“你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你究竟有什么事?“林在堂察觉到阮春桂心思乱了。尽管她仍盛气凌人,但她似乎在刻意隐藏什么情绪。阮春桂盯着那扇门,她倒要看看阮香玉能躲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想到阮香玉她就恨得牙痒痒,现在好了,人就在她面前,带着一副可怜相,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阮春桂准备用极尽恶毒的语言来羞辱阮香玉,让她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门开了,吴裳满头大汗地抱着阮香玉,轻声安抚:“没事没事,我背你到床上去。”
阮香玉疼得浑身是汗,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手紧紧扒着洗手池。林在堂忙上前去一把搀住阮香玉,把力气借给她。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带到病床上。身后的阮春桂被阮香玉这个样子吓到,恶毒的语言梗在那,她人也讷讷的。她曾想过她与阮香玉的重逢,两个人应当是旗鼓相当,各有所长,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狼狈困顿至此。
走廊里人来人往,病房里的味道直冲阮春桂的天灵盖,她一时没忍住,冲进卫生间,吐了。
吴裳一边为阮香玉擦汗,一边对林在堂说:“谢谢。”“小事。”
“你来干什么?"吴裳问。
林在堂就向外走,她跟上去。到了走廊里,林在堂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递给吴裳。原是因为他忙完赶到医院,看到了林褚蓄桌子上的素面,知道吴裳一定在尽心尽力照顾他那个扶不上台面的阿斗爹。说好的日结,林在堂不想取误,就来找吴裳结账。
吴裳只数出三百,剩下的给了林在堂:“你爸今天没对我造成精神损失。”多一分钱也不要。
那头阮春桂在卫生间呕吐,他们俩“交易"完都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核心心原因在于他们对两位老人的纠葛并不清楚,但都能看出她们的过往似乎不太愉快。
吴裳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妈刚手术完,不能生气,也受不得委屈。如果你妈要出言不逊,我肯定不客气!”
“你可真厉害。"林在堂说:“你跟我厉害什么?”“那是你妈,我不跟你厉害我跟护士妹妹厉害吗?”阮春桂已经出来了,神情气爽,仿佛没吐过,趾高气昂地走到阮香玉病床前,看着无比虚弱的阮香玉喊了一声道:“你也有今天!"转身走了。经过吴裳的时候上下打量她,最后将目光落到吴裳的脸上。这一细看,阮春桂的心里不无震动。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阮香玉,眉目清婉,面庞圆润。是给一碗米汤喝就能痛快活下来的女子。吴裳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扭过脸去。林在堂则挡在吴裳面前问阮春桂:“你干嘛?别在这里闹啊。"林在堂太了解阮春桂了,她这个神情分别是暴风雨前兆,待会儿就能把屋顶给掀了。
阮春桂哼一声,走了。
林在堂怕她闹事,一直跟在她身后,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林褚蓄病房的时候气氛有些诡异。
林褚蓄见阮春桂又回来了,很是不耐烦,扭身朝窗外躺着,懒得跟她说话。阮春桂也不说话,坐在小凳上剥橙子,怕脏了她的美甲,扯一张纸垫着。一边剥一边在想着什么,过会儿问林在堂:“你认识刚那姑娘多久了?”林在堂不想跟阮春桂说实话,就含糊地答:“不久。”阮春桂冷笑一声,将剥了一半的橙子放下,看着林在堂:“那你刚去人家病房干什么?”
“她帮忙照顾我爸,我去说声谢谢。”
阮春桂撇撇嘴,站起身,扔下一句让林褚蓄好好养病,别回头在酒桌上头一歪喝死了,径直走了。